正文 二(1 / 3)

他的腦門子上刻了三道纖細的皺紋,但是這些皺紋時常舒展平整,讓人看不出來,我極想知道,這個人在思忖著什麼……

“是該回去的時候啦!你揉第二個麵團,我同時揉第三團。”

我們把一大堆揉好的麵分成一塊塊了,又和好了第二團,爾後就坐下來喝茶。加那瓦洛夫把手伸到懷裏,並問道:

“你識字嗎?哎,把這拿去念念。”說著便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髒紙條。

“親愛的薩沙!”我念道,“你好,在信上吻你。日子真難熬,沒有一點兒意思,真難盼到和你一道兒去或是和你一塊兒過日子的那天。這種該死的生活我可過膩味了,雖然開頭兒它還挺合我意。對這一點你心裏明鏡似的,打和你相識,我也開始想明白了。請你性急點給我捎個話來,我可想煞了能收到你的信。就說再見吧,我可不說,別啦,我的心肝,我的心上人大胡子。我可沒在信裏責怪你什麼,盡管是你讓我寒心,因為你不是個薄情郎—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拍屁股走了。但是不管怎麼樣,在你身上我隻看到了好的方麵,除此以外什麼也沒看到。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讓我割舍不下的人。薩沙,你可不可以想點法子把我給贖出來。那些女郎跟你說什麼要是我贖了身,我會蹬了你的,這可都是她們瞎謅,簡直是胡說八道。隻要你心疼我,從良後我會跟你形影不離的,就像你的一條狗一樣。你知道對你來說,這樣做一點也不難,可對我來說就難於上青天。你在我身邊的時候,一旦想到我隻能如此這般過下來,就眼睛發酸,不過我並沒有說過我的這些苦衷。再見,你的卡皮多麗娜。”

加那瓦洛夫從我手中把信拿過去並若有所思地把信捏在一個手的指間轉動著,撚著他的大胡子。

“你能寫字嗎?”

“能……”

“你有墨水嗎?”

“有的。”

“你給她寫個信,成嗎?要不,說不定她會以為我是個壞東西,會覺得我已把她忘到腦後了……寫吧!”

“請問,她是幹什麼的?……”

“是個賣身的……你瞧,她信裏頭不是要從良嗎?也就是說我得向警察局去保證,我會和她成親,這樣他們就會把公民證退還給她,並收回她的妓女營業執照,那當兒她就獲得自由了,弄明白啦?”

過了半個小時就給她寫好了一封感人的信。

“嗯,念一念,看看寫得咋樣?”加那瓦洛夫急不可耐地問。

信的內容如下:“卡芭!別把我看成是個沒心肝的家夥,把你給忘了。沒有,我沒有忘,隻是大喝了起來,把什麼都給喝沒了。眼下我又找到了活幹,明兒個到老板那兒預支點工錢,就彙錢給菲裏普,他會去給你贖身的,路上的盤纏夠你用了。暫時就—再見吧。你的阿列克山德拉。”

“嗯……”加那瓦洛夫搔了搔腦袋說道,“你寫得不咋樣。你信裏沒有同情,眼淚也沒有。而且,我請你用各種各樣的話兒罵我,這你也沒有寫……”

“幹嘛要這樣做?”

“這樣她就可以看到,我在她麵前是有愧的,讓她知道我自知自己對不起她。可這是寫的什麼話!像撒豌豆兒似的,三下兩下就寫完啦!可你也得擱點淚珠進去呀!”

我不得不在信裏摻點淚水,這樣才能圓滿地寫成這信。加那瓦洛夫心滿意足,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親切地說:

“現在這不就好極啦!謝謝!看得出,你是個棒小夥子,咱們在一塊會很開心的。”

我對這一點不懷疑,我想要他談一談卡皮多麗娜。

“說一說卡皮多麗娜嗎?她是個小姑娘,簡直是個孩子。是維亞特省一個做買賣人家的閨女……但是走上了斜門歪道。後來就越陷越深,末了,就上了賣春院……我一瞅,她根本還是個小孩子!天啊,我琢磨著這怎麼能行呢?哎,這不就認識她了。她總是哭。我說:‘沒事,再忍一忍!我會把你弄出來的,你等著吧!’我做好了一切準備,錢呀什麼的……可我突然發了酒癮,不知不覺到了阿斯特拉漢。之後又到了這塊兒。有一個人跟她說了我的情況,她就給我來了這封信。”

“你準備怎麼著,”我問他道,“和她成家嗎?”

“成家,那咋成?我愛酒如命,哪能當丈夫呢?不,我不行。把她給弄出來,之後四麵八方隨她去。她會給自己找個地兒的,沒準,還會重新做人。”

“她想跟你一塊兒過……”

“這不過是她犯傻。她們都是這個樣……這些個娘兒們……我可太了解她們了。我曾有過各種各樣的女人,而且還有個商人的婆娘……那當兒我在馬戲團當飼馬員,她瞄中了我。‘走,’她說,‘當馬車夫去吧。’那時我在馬戲團呆厭了,便拿定了主意,走了。哎,後來……她就開始跟我熱呼起來了。她家有房子,有很多馬,有女傭,過著貴族一樣的日子。她男人長得又矮又胖,跟咱們老板一個樣,她卻長得那樣瘦,那樣靈巧,就像貓一般,而且還充滿熱情。有時候她摟著我,跟我親嘴兒,真像是心頭揣了一塊熱炭。弄得你渾身發顫,甚至都讓人發怵。時不時地還會在親嘴的時候,獨自哭個不歇氣,甚至連她的肩膀都發抖了。我問她:‘你這是怎麼啦,薇倫卡?’可她說:‘你就像個孩子。’她說:‘薩沙,你一點都不明白。’她真招人愛……說不定還真的讓她說中了,我一點也不明白—我很笨,這我有自知之明。我做了些什麼我鬧不明白,也不想自己過得怎樣!”

他不再言語,圓睜著眼睛瞧著我,雙眸裏閃現的既不是驚訝,也不是疑惑,而是某種忐忑不安,他那張迷人的臉因而顯得更加憂鬱和楚楚動人……

“哎,你跟商人的婆娘後來怎麼樣結束的?”我問道。

“你瞧,我可煩死了。老弟,我告訴你吧,我可惱火得沒法子活了。整個世上好像隻有我一個活人似的,除我以外,哪兒也沒有什麼活的玩藝兒了。那時候一切都讓我討厭,我連自己和所有的人都覺得是個負擔,哪怕他們都死絕了,我連哼都不會哼一聲!說不定我是犯病了。自那以後,我就喝上酒了……我便對她說:‘薇拉·米哈依洛夫娜!你饒了我吧,再這麼下去我可不行啦!’‘咋啦!’她說,‘你嫌棄我了?’她隨後笑了起來,你知道,這笑有多麼別扭。‘不,’我說,‘不是你讓我厭煩,而是我自己力不從心啦。’開始她沒明白我的意思,甚至開始對我嚷,破口大罵……末了她弄明白了。她低垂著腦袋說道:‘既然是這樣,你就走吧!……’說著就放聲大哭起來。她眼珠兒烏黑烏黑的,一頭鬈發也同烏雲一般。她不是做買賣的人家出生,她府上是當官的……哎……我可憐她,那當兒我討厭我自個兒。她和那樣的丈夫在一起過日子自然沒什麼味道。他活像是一袋麵粉……她哭了好一陣子。她和我處慣了……我很疼愛她,老用手抱著她搖呀搖。她睡著了,我就坐在她身旁瞧著她。睡夢中的人總是讓人看不夠,也總是那樣子樸實,除了呼吸和笑臉,別的什麼也沒有了。而且有時候—就在我們住在郊外的時候,時常一塊兒外出遊玩。她喜歡周圍所有的氣味。我們乘車到林子裏,把馬隨便拴好在角落,走到草地上的陰涼地方。她叫我躺下,把我的頭放在她的膝頭上,便給我念一本什麼書。我聽著,聽著,隨後就睡著了。她念的是些個動聽的故事,特別地動聽。我今生今世都忘不了一個關於啞巴蓋拉辛和他的狗的故事。他是一個啞巴,一個受迫害的人,除了一條狗之外,什麼人也不愛他,他遭人笑話的時候,就馬上到狗那兒去……這是一個淒慘的故事……故事發生在農奴製時代……女主人對他說:‘啞巴,去把你的狗淹死算了,它不然會老叫個沒完。’哎,啞巴就去了……他劃了條小船,讓狗坐在上麵,就把船開走了……我一聽到這,就全身發抖。天呀!一個活生生的人在這世上僅有的一點點樂子也要被奪去!這算是什麼世道呀?絕妙的故事!沒準,隻有這麼才叫好呢!還是有這種人,在他的心裏,整個世界隻有一件什麼東西,比方說,狗什麼的。可為什麼隻有狗呢?因為沒有什麼人會愛他這種人,可狗卻愛他。沒有了愛,人就難於活下去。人為什麼天生有愛,這不就是為了他能夠愛……她給我念了各種各樣的故事。她真是惹人愛,現在我可憐……如果不是我受命運的擺布,我不會離開她,除開她想這樣,或是她男人知道了我和她的事。她很溫柔,這是最主要的,這種溫柔不像是賜與似的,而是一種出自內心的溫柔。她和我親嘴的時候,她身上的一切就像是個女人,女人總歸是女人嘛……有時候在她身上還能發現一種柔情蜜意,國色天姿,她那時是一個多麼好的人。她有時候瞅著你,簡直像能瞅到你的心,講故事的時候,那神情就像一個保姆或是母親。每當這個時候,我在她麵前就像一個五歲的小娃。可我終究還是離開了她……真讓人苦惱呀!我老想著上什麼別的地方去……‘別了’,我說,‘薇拉·米哈依洛夫娜,請原諒我。’‘別了,’她說,‘薩沙。’後來,這個怪女人,把我的袖子扯到胳膊時,在上麵咬了一口!我險些兒慘叫起來!連整個一塊肉差點兒都被咬掉了,痛了差不多三個星期,現如今還落下了咬的疤印呢。

他撩起袖子把那隻又白又中看的肌肉鼓鼓的手伸給我看,臉上露出善良而又苦澀的笑。在胳膊肘彎曲部附近的皮膚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道疤痕—兩個半圓形的,尾端幾乎粘連在一起的牙印。加那瓦洛夫看看了疤印,微笑著搖了搖頭。

“好一個怪婆娘!她這麼咬一口是想讓我記著她。”

我以前也聽到過這類事情,差不多每個流浪漢以前都有過“商人之妻”或是“一個貴族出身的太太’,而且所有的流浪漢在談到這種商人之婦和太太時說法各不相同,但她們都是以十分高尚的人物出現的,她們能奇妙地將自己迥然不同的肉體上的和心理上的特征揉合在一起。如果今天她是碧眼睛的,凶狠的和快樂的,那麼就可以預想得到,一個禮拜之後您就會聽說她是黑眼睛的,善良的和眼淚汪汪的。而且流浪漢在扯到她時總帶著一種懷疑的語氣,講許許多多有損於她的細微末節。

但是從加那瓦洛夫所講的事裏聽得出某種真實可信的東西,個中有我不熱悉的特征,諸如給他念書,把加那瓦洛夫這麼彪形大漢稱作小孩子……

我想象著一個靈巧的女人,睡在他的手臂上,把頭依偎在他寬闊的胸上—這有多麼動人呀,而且這樣也能更讓我堅信他所講之事的真實性,還有,他在回憶“商人之婦”時的那種淒婉和柔和的聲調也非常耐聽。真正的流浪漢不管是談及女人還是其它事情時,從來都不用這種聲調—他總愛炫耀,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是他不敢罵的。

“你幹嗎不吭聲,是不是覺著我在吹牛?”加那瓦洛夫問道,他嗓音裏流露出某種不安。他坐在麵粉袋上,一隻手端著一缸茶,另一隻手則在慢悠悠撫摸著他的大胡子。他的那雙藍眼睛在探詢似地,疑惑地注視著我,額頭上橫著的條條小皺紋格外顯眼……“不,你該相信……我幹嘛要吹牛?假設我們的流浪漢弟兄全是講故事的高手……不行呀,朋友,如果一個人在一生中沒有任何美好的東西,假使他自己給自己編一個故事,並把它當作確有其事而講給別人聽,要知道這也不損害誰的一根毫毛呀。他講給別人聽,並且自己也相信確有其事,這樣他就信以為真了。嗯,他也就快活點。很多人就靠這個活著。有什麼法子呀……我給你講的可是真人真事,是有過這麼一檔子事。莫非這事有什麼特別之處?一個女人活著,覺得沒意思。假設,我是一個馬車夫,這在女人看來都是一個人,因為馬車夫也好,老爺也好,軍官也好,這些人還不都是漢子……在她們眼裏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圖的都是同一個玩藝兒,並且每個人總算計著如何隻進不出,多撈點兒。平民百姓還講點良心。我就是個平民百姓……娘兒們在這點上可太了解我了—看得出我不會欺負她們,不會笑話她們。女人一旦有了罪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隻怕被人取笑,被人挖苦。她們可比咱們臉皮薄得多。我們達到了目的便揀著熱鬧的地方去講,使著勁兒吹自己如何有招兒:‘瞧瞧嘿,’他說,‘一個俊妞到手了嘿!……’可女人就沒地兒去,沒有誰會把她的罪孽當作是什麼勇氣。老弟,就是她們之中最沒治的人,也比咱們要知羞害臊得多。”

我聽了他講的這番話,便估摸著:“他講的這些個對他來說有損體麵,難道這些真可信?”可他卻若有所思地用他那雙孩童般明亮的眼睛注視著我,所有這一切越發使我對他的話更加感到驚訝。

爐子裏的柴火燃盡了,一堆木炭的耀眼的紅光投射到麵包房的牆上,映出了一輪粉紅色的光環……

一小塊點綴著兩顆星星的蔚藍的天空在向窗裏張望。其中一顆—大一點的—閃爍著綠寶石般的光澤,相距不遠的另外一顆—則朦朦朧朧。

過了一個星期,我和加那瓦洛夫成了好友。

“你是個樸實的小夥子!這可太好了!”他對我說,咧著嘴笑,用那雙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幹起活兒來很有一套。瞧他怎麼樣處理土普特的麵團,他把它擀薄或是弓身伏在木箱上,把強有力的手齊胳膊肘插進富有彈性的麵團,麵團在他如鐵爪般的指間吱吱作響。開頭,當看到他把我費了好大的力才趕上從盤子裏一撥一撥放到他鏟上的濕麵包一下就扔到爐子裏,我還擔心他可別把它堆成團了;當他烤好三爐,120個大圓麵包—個個鬆軟軟,紅彤彤,鼓溜溜—沒有一個是“擠成團”的,我這才知道,我的這位同行是個能工巧匠,有他自己的一套。他喜歡幹活,幹起活來不顧一切,碰上爐子烤得不好或者麵團發慢了,他就沒精打采,要是老板買來受了潮的麵粉,他就會氣不打一處來,逮著老板就罵,如果出爐的麵包圓鼓鼓的,“發得夠勁”,顏色紅得適度,麵包皮又薄又脆,他就會像個孩子似的又快樂又滿足。有時候,他從鏟子上拿下一個做得最好的麵包放在手上,燙得他從這隻手換到那隻手,快活地笑著對我說:

“哎,咱們做的這個漂亮寶貝沒得說啦……”

看到這個身高體壯的孩子全神貫注地投入他的工作,我也覺得高興,—人人都該像他這般一門心思撲在工作上……

有一次我問他:

“薩沙,聽人說你歌唱得不錯?”

“是啊,我隻不過偶爾唱一唱……哼上一小段。碰到心煩的時候,我就唱唱……要是我一張嘴唱歌,那就說明我心煩了。你可別再說起這個,別撩撥我。你自己不會唱歌?哼,你啊—你這壞家夥!你最好還是耐著性子等我……以後咱倆一塊兒唱。成嗎?”

我當然讚同,我想唱歌的時候,就吹吹口哨。可是有時候在揉麵和滾動麵包的時候,一來勁就忍不住開口哼哼幾句。加那瓦洛夫聽到我哼後,嘴巴也微微動著,過不多一會兒他便會給我提個醒兒,別忘了自個兒答應過的事。而且有時候還會扯著嗓門對我嚷嚷:

“閉上你的嘴!別哼了!”

有一日我從我的箱子裏拿出一本書,挨著窗戶坐著,開始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