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這些國家行為,都不能掩蓋資本主義文明結構中道義元素缺乏的根基性缺陷。文明體係結構中的道義元素,特指一種文明形態在生發創建階段所產生、所汲取的人類終極關懷精神的豐厚程度。一種文明形態在開始階段所生發的人類善性基因越多,其對人類社會的終極目標的關懷與探索,就會愈加充分。如果,一種文明形態在生發建構時期選擇以功利元素為主要架構,甚或為唯一的價值理念支撐麵,那麼這種文明形態的道義精神,就會成為基因性的天然缺陷,永遠的呈現為麵目猙獰的功利本位主義文明。
畢竟,人類生命種群有別於任何其餘生物種群,其高遠悲憫的終極關懷與內在發展精神,是人類區別於任何生物種群的根本界限。沒有道義精神的人類惡性文明,雖然也會產生一定的客觀性的曆史作用,但終將會成為被人類摒棄的惡性存在,成為人類前進中的曆史遺跡。
令人遺憾的是,以資本趨利功能為核心價值理念的資本主義文明,就是這樣的一種道義缺失的文明。因此,資本主義文明所能達到的曆史發展最高度,就隻能是以強大霸權力量主宰世界秩序,借以最充分地實現其飲血功能。這個功能性曆史目標一旦達到,資本主義文明將無可挽救地陷入持續衰落,直至崩潰滅亡;其最終存在形式,隻能是融合為人類新時代所創建的共性文明的邊緣部分。
這就是說,西方資本主義世界的茫然無措,不是研究精神與思索能力的缺乏,而是文明基因的本質缺陷帶來的認知盲區的存在。資本主義世界的研究仍然會持續下去,隻不過依然是隻尋覓敵人,而不是尋求實現人類文明更為高遠的發展目標。
三 亨廷頓“文明衝突論”的國策效應
終於,在蘇聯解體後的第三年,“文明衝突論”出現了。
美國著名的政治學家、哈佛大學教授塞繆爾·亨廷頓,1993年在美國《外交季刊》發表了題為“文明衝突”的文章,認為冷戰後國家之間的衝突仍然存在,並簡要分析其原因並列出其表現形式。這篇文章的潛台詞很清楚——國家衝突存在,美國的敵人就依然存在;不同的是,要以新的思維去發現新的敵人。僅是如此一篇破題文章,頓時引起了西方世界的強烈反應及多方爭論。擁戴者自感醍醐灌頂大解饑渴,反對者則眾說紛紜各方質疑,包括斥責其命題古老毫無新意。
曆經三年的思想整理,1996年底,亨廷頓出版了《文明的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一書,對自己的“文明衝突論”作出了相對係統化的進一步闡釋。從基本方麵說,亨廷頓對冷戰後世界格局變化的認知,有四個值得注意的出新方麵——
其一,兩極世界結束後,世界政治正形成一個多極化的發展趨勢,各種國家衝突不是減少了,而是更加突出和更加複雜化了;新的國家衝突,不再是民族國家或意識形態,而是文化和文明的差異。
其二,對國家最重要的分類,不再是冷戰中的三個集團,而是世界上的七八個主要文明。其在書中的排列次序是:中華文明、日本文明、印度文明、伊斯蘭文明、西方文明、東正教文明、拉美文明、有可能的非洲文明。
其三,在這個新世界中,文明的衝突取代了超級大國的競爭,世界亂象呈現無序化狀態;恐怖主義泛濫、宗教衝突加強,各種亂象不斷生發;種種災難現象,有可能帶來世界失控現象。
其四,既往的世界秩序理論(和諧整體發展等)都完全過時,隻有以若幹個文明單元劃分世界,才可以理出一個較為清晰的衝突框架,才易於把握未來的走向。
表層地看,亨廷頓的文明衝突理論,拋棄了既往資本主義世界的西方中心論立場,將新時期的世界格局定位為“多元文明的衝突”,似乎很客觀。也正是這一特征,引起了中國知識界與諸多非資本主義國家知識界較為熱烈的反應,他們為西方思想界的“客觀”立場,以及好容易獲得的一次與資本主義文明“平等”的說法,很是興奮了一陣子。從本質上看,這完全是一種膠柱鼓瑟的“吃瓜”反應。
何為膠柱鼓瑟?以不得要領的蠢笨方式堵住了真正的琴音發聲部位也。要真正認識亨廷頓理論的真實意圖,及其所追求的實際效應,就必須認真全麵地分析“文明衝突論”及其關聯效應,而不是以個別論點的共鳴性而作出全麵的價值肯定評判。
首先,從內容上看,亨廷頓的“文明衝突論”並不是一種預言性質的理論,而是一種發現性質的理論。這兩種思想產品的區別是:對尚未出現的未來事物所做出的種種預測及分析構成,稱之為“預言”;對曆史上或現實中客觀存在並反複出現的事物或現象,做出前所未有的認知揭示,稱之為“發現”。也就是說,亨廷頓所論述的文明衝突現象,在本質上並不是人類曆史上從未有過的衝突形式,而是從來就有並反複出現的。如果要從高科技時代的文明衝突的形式特點出發,說亨廷頓理論具有新意,也未嚐不可。但是,這依然不能取代曆史上曾經的客觀存在。
至少,從兩千多年前的亞曆山大東征開始,當時的東西方文明衝突就出現了,並且在環地中海地區留下了所謂“希臘文明圈”的曆史存在。後來的羅馬帝國東擴,並與東方第二波斯帝國的殘酷戰爭;再後來二百年左右的“十字軍東征”,更後來的資本主義初期大規模的殖民主義原罪戰爭等,更是極端化的殘酷性的文明對衝。其中,中國古典文明與北方遊牧文明(匈奴)長達千餘年的衝突與融合,更是世界文明衝突長期化的典型;歐洲地區在羅馬帝國跌落為一地碎片後,所經曆的百餘年的“宗教戰爭”,更是奠定歐洲中世紀國家基礎的地區文明衝突典型。
亨廷頓的認知誤區在於,他將自己實際是發現性認知的研究性陳述,當作了預測性的預言,且做出了論斷性表述。因此,亨廷頓的著作缺乏對曆史反複出現的文明衝突現象做出基礎性的陳述與解析,更沒有總結開掘文明衝突現象所呈現的共性法則類的曆史啟示,或者文明衝突曆史所積累的某種經驗教訓。這種基礎性缺失,使亨廷頓的理論自動拋棄了係統研究所應該呈現的體係性內容,而完全跌入了政策應對的實用主義水準,成為與當時的布熱津斯基、莫伊尼漢等策論家共同爭鳴的國策專家群之一員。
但是,這一缺失並未影響亨廷頓文章與著作的國策效應。
從達成目標看,亨廷頓的“文明衝突論”的問世目的,本來就不是出版一部文明史研究著作了事,而是旨在喚醒資本主義世界在冷戰後的集體無意識狀態,是要填充西方世界在一時失去敵手後四顧茫然的精神真空狀態。一般意義上說,研究著作與實際國策是兩種形態的理論產出:對策一般不需要基礎深度,隻需要實用可行;著作一般不需要實用可行,隻需要認知深度。從這樣的意義上說,亨廷頓的目標顯然是達到了。他本來就是“預言”式的論斷表述,要的就是國策效應,而不是理論效應。
同時,在資本主義國家意識中,與《大混亂》《大失控》等諸多夾雜大量現象陳述的策論著作相比,亨廷頓的“文明衝突論”相對明晰,也有相對的曆史高度,對現實國家關係的覆蓋性也更為廣泛。在美國的國家意識看來,無論這一理論有沒有曆史基礎,無論它是“發現式”還是“預言式”,都有極為現實的政策意義——既可以在無比寬泛的時空尋求並確定潛在的“競爭對手”,更可以具體地、即時地確定當下應當打擊的“敵人”或“流氓國家”。在如此邏輯演變之下,美國霸權力量將在“西方文明”之外有數不清的“文明差異”國家,可以隨時隨地將任何不同文明國家確立為“敵人”。
顯然,亨廷頓無意“發現”的曆史認知,為資本主義世界發掘出了一種回歸人類文明基礎差異的古老的“尋敵”依據,借以能夠為美國霸權尋求源源不斷的敵人。對於美國意識,這一理論的現實可行性實在是一勞永逸,實在是妙不可言——隻要人類文明差異存在,資本主義世界就永遠不缺敵人。於是,亨廷頓的“文明衝突論”,盡管因基礎淺薄而僅僅成為一時的理論泡沫,但在冷戰後的國策應對思潮中,卻實實在在地引導美國走出了“尋敵乏力”的認知困境。
事情的另一方麵是,在1993年前後,西方世界政治群落中與亨廷頓持同一理念者不在少數。在此之前,西方世界已經開始了整合資本主義國家陣營的努力。1993年,“歐洲聯盟”(歐盟)正式成立,在1967年成立的“歐洲共同體”的基礎上,更加組織化與協作化,成為能夠獨立發行貨幣的實體化形態,並有統一歐洲的大趨勢。應該說,這是美國為主導的西方資本主義世界,為即將到來的“文明衝突”時代預為綢繆的步伐。
自歐盟成立及北約同步擴大,冷戰後第一時期的世界格局的實際態勢是:無論世界其餘地區的力量發生什麼樣的變化,“西方文明”的國家陣營已經赫然列成,進入待戰狀態。與此同時,美國主導的資本主義世界也已經明確了兩個對手目標:一個是有現實威脅的諸多“恐怖主義”勢力及“流氓國家”,一個是有足夠份量的潛在競爭對手——中國。
由此,美國首先將消滅“恐怖主義”與震懾“流氓國家”放在了第一位,中國問題暫時居於第二位。在敵人已經明確的大格局下,美國霸權精神再度振作,並預先給新的敵人精心設計出四麵“罪犯辨識旗幟”:一曰恐怖主義,二曰大規模殺傷武器,三曰破壞人權,四曰流氓國家;同時,對於由美國力量操縱的滲透它國的叛亂勢力,則插上一麵“獨立自由”的道義同盟旗幟。在其後的二十餘年中,這五麵“罪犯旗幟”被美國霸權行動與連綿不斷的局部戰爭,已經插得滿世界血色迸濺了。
但是,美國霸權在既往竭力維護的“文明道義”迷彩,也被自己徹底抖落而完全顯示出浴血猙獰的真麵目。世界大多數主權國家,因美國資本主義世界在這一時期毫無遮掩的單向霸權行徑,深刻清晰地看到了美國在國際關係中奉行“雙重標準”的粗鄙與殘酷,美國的“道義燈塔”第一次遭到了世界性的自我毀滅;美國霸權與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的黑暗性,第一次成為非資本主義國家群的普世認知。客觀地說,美國在二戰之後形成的道義製高點,在冷戰後的“尋敵”風暴中完全淪陷,曾經覆蓋世界的美國文明魅力一去不返了。
問題的另一麵是,美國的自我感覺卻非常良好。
依據“文明衝突論”的“尋敵”邏輯,冷戰結束後的三十餘年間,以“西方文明”為利益集團標識的美國霸權碾壓世界,一時風頭無二,似乎處處都沒有敵手。進入奧巴馬時期,美國已經誌得意滿,膨脹到了曆史最高點。在澳大利亞一次國際活動的公開講演中,奧巴馬公然提出,“美國人的生活方式與對資源的消耗數量”,是中國及其餘國家不能達到的禁區標準;如果中國人也過上了美國人一樣的生活,世界資源是無法承受的。這一宣告的背後邏輯非常清楚:有限的世界資源隻能優先保證美國人的生活水準,中國和其餘非資本主義國家,必須比美國窮,必須比美國弱。可以說,這種沒有任何遮掩的極端化野心宣示,是人類文明史上最為粗鄙也最為野蠻的國家意識。
至此,美國全麵謀劃“重返亞太”,準備對最後一個大國敵手,一個足夠份量的競爭對手——中國,發動全麵威壓與戰爭準備了。
四 美國悲劇提出的文明存亡新課題
曆史的幽默,往往是令人瞠目結舌的。
就在資本主義世界的“尋敵”效應風生水起的時候,資本主義頭狼的美國,卻發生了國家運轉軌道嚴重扭曲的悲劇——美國特朗普政府驟然脫離資本主義世界剛剛確立的對敵認知,一頭栽進了國家意識大混亂的泥坑,在全世界開始了幾近國家失憶狀態的瘋狂鬧劇;當其時也,恰逢覆蓋世界的新冠病毒大衝擊,美國應對乏力,整個社會陷入嚴重的災難混亂。由此疊加所形成的“美國悲劇”,帶累整個資本主義世界驟然跌入了黑暗峽穀。
孰能預料,曆史以如此驚人的方式,打開了新的世界格局。
特朗普是一個純粹的大商,是一個正宗的大資本家;同時,也是一個沒有任何政治錘煉,且已經再也沒有錘煉餘地的70餘歲的固化老人。喜歡尋求刺激的美國社會,在選擇黑人擔任總統尚覺不錯之後,又選擇了一個已經固化的老資本家做總統。就社會意識的基礎麵看,這一選擇顯然意味著大資本群落對美國的既往道路要有所“糾偏”。對於這一基本點,美國以白人社會為基礎的資本群落是一心讚成的。否則,在特朗普“糾偏”陷入災難泥沼之時,美國白人社會的反應豈能如此激烈?
但是,美國白人社會與大資本群落沒有料到,正是因為特朗普將國家完全當作了一家私人大公司去辦,最充分的以國家行為發揮資本逐利的價值功能,走上了違背國家平台綜合功能要求的極端化道路,才導致了無可挽回的“美國悲劇”的發生。
須知,人類所創建的國家平台,畢竟有超越任何一個階級要求的某些最基本的共性綜合特質。即或是構成資本主義文明最本質元素的大資本群落,譬如美國政治群落的“建製派”,也不能完全無視國家平台與資本家公司相區別的那些共性綜合特質。誰要以偏執極端的集團利益為唯一的國家功能,肆意違背國家平台運轉的最基本共性特質,誰就會將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搞得一團混亂,就會將這個國家帶入社會分裂的悲劇,最終使這種國家文明形態走向崩潰。
這就是特朗普造成“美國悲劇”的深層根源。
特朗普執政,立即以固化老資本家特異的國家認知,將以“文明衝突論”為基礎的“尋敵”方式,來了個大大的反轉。特朗普政府認定:美國既往的“尋敵作戰”國策,並沒有給美國帶來經濟上的豐厚收入,並沒有使美國人過上更為優裕的生活;美國稱霸世界的“尋敵作戰”方式是錯誤的,結果反倒是美國吃虧,完全有違大資本群落的價值理念;正確的美國國策,應該立即回歸純正的資本逐利功能,以那些使美國“吃虧”的國家與工商業集團為敵,打擊它們,封鎖它們,製裁它們,消滅他們,從而絕對維護“美國優先”的神聖原則。隻有徹底“糾偏”,隻有徹底脫離美國既往的“尋敵”理念,才是使“美國重新強大”的不二法門,才是美國逐利於全世界的真諦。
特朗普的國家認知,實在是資本文明的“原教旨主義”回歸。
二戰之後,美國提升資本主義文明水準的曆史腳步,已經基本上中止了。美國意識認定,資本主義文明已經發展到無缺陷狀態了,已經是“世界燈塔”了。由是,美國社會日益走向淺薄與浮躁,各種頹廢思潮與反倫理、反人性的畸形叛逆思潮,風靡美國社會;決定國家意識的社會政治生活,已經演變為嚴重粗俗的廣場化及娛樂化;美國人追求新鮮、追求刺激、追求絕對自由的粗鄙浮躁心理,伴隨著低素質移民人口的大大增加,已經彌漫全社會。二戰前後的魅力美國,迅速演變成為一種世界性潰瘍。
在此等國民社會形成的基礎大勢之上,特朗普政府獨有的、新奇的、粗鄙的、直接訴諸財富移民及國民收入等淺層社會問題的“精算會計師”式的國家政策,立即激起了美國社會的強烈反響。傳統的美國白人社會,立即認定特朗普回歸了資本正道,回歸了白人正宗及白人至上的美國精神,激情地鐵心地支持特朗普政府。黑人社會與其他人種的美國人社會,也同樣覺得“美國優先”並大占世界便宜,實在是暖烘烘的過好自家日子的國策,如此何樂而不為焉。
於是,美國的國家行為突然大轉向,一切向錢看。
獨特的“美國悲劇”開始了。一切以美國獨贏獨占為目標,展開了光怪陸離的“美國多麵打”風暴。以消滅中國貿易順差為重點,大樹貿易壁壘,大肆推行美國司法創造的“長臂管轄”,以種種前所未有的特異方式製裁中國及其高科技企業;同時,國家貿易戰處處烽煙,誰在美國有貿易順差,誰就是美國的敵人;任何國家條約,任何世界組織,隻要不能使美國獲得顯而易見的當下重大收益,或美國不能一言堂的場所,則美國立即退出;任何國家隻要有美國駐軍,就必須向美國繳納巨額的保護費——在既往駐軍費基礎上大大提高,否則美國撤軍;韓國、日本、歐洲,一律如此。其中,以對中國的貿易戰最為全麵,最為強硬,甚至不惜直接製裁中國政府官員。如此短短四五年之間,美國粗鄙霸權掀起的勒索收費風潮、貿易壁壘風潮、阻斷移民風潮、退出世界組織風潮、貿易戰風潮、地區挑釁風潮、高價軍火風潮等一時彌漫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