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憶
普市蠻煙合,灰心說路難。
翻身憐俊鶻,刷羽望文鸞。
六合生人氣,孤峰嘯鬼寒。
更誰堪墜履,擲與素書看。
堂堂大司馬,奕奕小雙龍。
俠骨原無擇,清狂自不容。
何人藏李密,隨世笑王恭。
老淚天涯隔,潭深一劍封。
和聲案:此詩見《分體稿》,列於壬戌,下同。詩末雲:“老淚天涯隔,潭深一劍封。”乃偶憶黑沙潭避難事,故題曰“忽憶”。
懷須竹
憐君屢泛瀟湘水,渺渺蒼煙問客心。
戎馬十年猶過跡,藤蘿當日有知音。
桃波緩棹楊花撲,楓岸收帆雁影沉。
知爾南天回首望,暮雲無際一林深。
和聲案:《沅湘耆舊集》雲:須竹蓋船山受業弟子中所倚為奔走後先者也。此詩首言“屢泛瀟湘”,中複曆述在外行跡,殆信然。然末雲:“知爾南天回首望,暮雲無際一林深。”則仍知須竹不忘南嶽,兩心相印也。
清康熙二十二年癸亥,先生六十五歲。居湘西草堂。病中憶嶽阡、定芋岩遺稿,均有詩。嶽阡久未得人誌墓,因述武夷先生及譚太孺人行狀,以為請誌之用。
病
爐火微紅壁影搖,窗明殘雪遠山椒。
人間今夕寒宵永,故國殘山老病消。
玉曆有年成朽蠹,青編無字紀漁樵。
閑愁四海難棲泊,藥銚鬆聲湧暗潮。
玉魚金盌人間恨,山靜日長太古年。
十字碑難勒孔篆,數峰青自吊湘弦。
乘潮不釋孤臣怨,荷鍤猶賢酒客顛。
惟有寸心銷不得,瀧岡鬆檜冷荒阡。
閑愁閑病萬心齊,珍重分明一念提。
未敢泣麟傷絕筆,何人得兔不忘蹄。
孤燈鬥帳三更後,斜月飛霜半嶺西。
遙想棠梨新雨過,落花狼藉蹂春泥。
和聲案:此詩見《分體稿》,列於癸亥,下同。詩雲:“惟有寸心銷不得,瀧岡鬆檜冷荒阡。”即指嶽阡也。“十字碑難勒孔篆”,以嶽阡未得人誌墓也。蓋先生年已衰邁,故病中尤每念不忘。又《分體稿》是年有《遣病八絕》之一雲:“老夫病中亦自強,烏鳶螻蟻總黃腸。深衣何日裁能就,負罪孤臣拜烈皇。”與此病中寄慨相同,故以彙注。
為芋岩定遺稿感賦
嶽峰南下就桃津,霜鬢難消一故人。
療肺藕根秋後節,埋心蕉葉雪中春。
井函有字惟思趙,箭鏃無書肯帝秦。
醖釀元聲存怨誹,檜曹風舊續三豳。
文章君自斬名根,赤炭紅爐信口吞。
白發千絲傳典訓,深衣幾幅畫乾坤。
巡簷梅蕊寒籠袖,欹枕槐陰月到門。
應笑船山知己未,鴻蹤沙上覓殘痕。
和聲案:芋岩與先生鄰居親密,已見前各詩及案語。《南窗漫記》:“芋岩李敬公國相遺稿,屬餘訂定,今錄其佳句雲:‘絕壑愁難托,遑知自有身。因之征旅況,能不念伊人?日月無私照,山川有異垠。懷哉於役者,落落聽風塵。’自注:《懷管冶仲百粵》。‘孤櫬淪荒域,生辭一夢慳。問天孤雁字,無地釣魚灣。掛劍情誰寄,焚琴恨未刪。蒼梧有舜跡,君誌在其間。’自注:《哭夏叔直九疑》。”此乃定遺稿時所選錄,而芋岩於管、夏二公情誼,亦可想見。王闓運《衡陽縣誌?李國相傳》雲:“國相尤善介之兄弟,高冠褒衣,數相往來。夫之多悲憤激發,益力自述作。國相恬淡優遊,不役役於文字,或吟詠為樂,及服食神仙之術,然皆非其好也。凡隱居三十年,先介之卒。”此詩雲“文章君自斬名根”,即所謂“恬淡優遊,不役役於文字”。“深衣幾幅畫乾坤”,即所謂“高冠褒衣”也。
顯考武夷府君行狀節錄
張獻忠陷衡州,句索不孝兄弟充偽吏,日投人水中。先君子為裏魁脅執,出手書,戒不孝兄弟,言此自我義命,汝兄弟萬勿以我故,荏苒作偷免計。至郡則易衣履,將投繯以堅不孝兄弟之誌,會夫之所識黃岡奚鼎鉉陷賊中,為保護得緩。夫之乃殘肢體,出扶先君子逸去。逮丁亥病革,遺命以南嶽蓮花峰之麓,幽迥遠人間,必葬我於此,勿載遺形過城市與腥臊相涉。蓋於死生之際,毅然無所卻顧類如此。……先君子之封,在衡山縣崇嶽鄉蓮花峰下曾家灣,首艮趾坤。
顯妣譚太孺人行狀節錄
不孝兄弟遘皇天之厄,癸未丁亥,嬰勾索之酷。戊子己醜,夫之愚不自量,思以頸血濺幹淨土,屢貽母以不測之憂。介之奉母匿草間,茹無鹽豉,病無醫藥,層冰破屋之下,極衰年不可忍之苦,而一意獎勵,俾全蜂蟻之節,怡然順受。惟以天傾莫補,人溺無援,邑菀終日,以至於不起。夫之間關嶺表,不得奉臨終之訓,遺命介之,更無餘語,惟歸葬先君子嶽阡之右,遠離城市穢土,協先君子清泉白石之誌而已。……介之奉諱於祁陽山中,其明年合祔於先君子之右。
和聲案:以上二狀,均見先生手書墨本正稿,末署癸亥冬撰。此均節存其遺命葬南嶽、遠離城市一節,餘不盡錄。據家譜,先生之祖居在回雁峰下王衙坪,其祖阡有曰長春山者,在城南雨路口,葬都尉成公以下各墓,世邀賜祭。有曰王衙山者,在城東南蘇州灣上紗帽嶺下,葬都使綱公及武夷之祖父靜峰公、父少峰公各墓。此外各山,亦均在縣城附近。如祔葬祖塋,必經城市,故均遺命葬嶽,遠離穢土,以示高潔也。
又案:此二狀雖刊入《薑齋文集?補遺》,字句多有不同,而譚太孺人狀,刪“戊子己醜,夫之愚不自量,思以頸血濺幹淨土”三句,尤於當日起義南嶽事實全不可見,今幸墨跡尚存,得以彌此缺恨。餘詳跋墨跡影印本原文。
清康熙二十三年甲子,先生六十六歲。居湘西草堂。連歲多病,是年尤甚,故詩多言病,茲錄病中答唐如心及病起連雨詩,附以秋望詞,因均不忘嶽也。其寄衡山戴晉元詩,則尤見愛護情殷,不以衰病變節。
五日前一夕,唐如心以近詩見問,
病廢夜讀久矣,即夕口占寄意榴花困雨不得紅,溪蓀浹露青煙叢。
明朝誰續五絲縷,新月初彎一線弓。
楚國神弦惜往誓,山中桂樹思悲翁。
紙窗晴日能相借,錦字憑開霧眼空。
和聲案:此詩見《七十自定稿》,列於甲子,下各詩同。是歲先生詩多言病,如《客至》雲“病眼忘春賞”,《初夏》雲“病骨喜衣輕”,《先開過問病贈之》雲“惺惺久病如”。此詩題言“病廢夜讀久矣”,足征病甚。然亦足見前輩讀書無間寒暑晝夜,非有疾病及大故,必不廢讀也。
病起連雨四首
爐煙平斂晚天清,病起閑愁也自輕。
風定小容秋葉緩,月生微放雨窗明。
江山他日仍如此,河漢經時已早傾。
荏苒嵯峨留瘦骨,黃橙丹柏看冬榮。
荻花風亂撲人飛,夕鳥雙峰一線歸。
暑病乍清憐雨氣,寒衣姑緩待霜威。
龍腥秋澀雲藏岫,鷺影光寒水上磯。
幸不登臨悲往昔,遙天白靄翠微微。
白發重梳落萬莖,燈花鏡影兩堪驚。
水金丹訣聞方士,土木葠膏累友生。
故國餘魂長縹緲,殘燈絕筆尚崢嶸。
懸知藥力消冰雪,未擬垂楊聽早鶯。
潛聖峰雲碧萬層,蕭蕭杉竹托山僧。
辜恩垂死餘雙淚,扶病今生夢一登。
多日六經藏孔壁,何人十字誌延陵。
湖天秋水魚書絕,寂寞孤阡掛古藤。
自注:病不得省墓。春初,因鬆江董斯行請誌銘於竟陵吳既閑,期以秋至,不得。垂死病中,念此二事,惟有痛哭。
和聲案:第四首,念嶽阡也。雙髻峰續夢庵為嶽阡守墳庵,故曰“蕭蕭杉竹托山僧”。先生自嶽陰遷湘西後,未能歲時省墓,又未得人誌墓,故詩末自注雲:“垂死病中,念此二事”。吳既閑,名驥,崇禎舉人。隱居東湖,行履高潔。故先生因董斯行請誌。前己未送章載謀詩有雲:“片石延陵字,他年待報章。”亦此事也。
又案:此詩為秋作。《鼓棹二集》有《江城梅花引·病中口占示劉生》詞雲:“和燈和影一雙雙,耐淒涼,盡淒涼,天也難教病骨老來降。還欲共天爭旖旎,空碧裏,弄輕狂,競飛霜。飛霜飛霜夜何長,有難忘,自難忘。夢也夢也,還認得煙水微茫。待把疏星斜月與分張。一葉暗飄風不定,飛去也,盡飄零,在回塘。”亦病中秋作,與此意多同,故以彙注於此。
訴衷情近秋望
遙天一碧,回望西飛白鳥,
乍臨鏡水搖空,又向蓮峰弄影。
風起素光斜映,薄袂蕭清,
悄覺涼襟迥。
雙眸炯,今古寸心孤另。
亭皋一葉,墜響楓林靜。
還重省、閑愁玄鳥,
歸遲幽緒,藕花香冷。
夢到今宵永 。
和聲案:此詞見《鼓棹二集》,未載年分。先生是歲思嶽特甚,病起連雨詩至欲“扶病今生夢一登”,其情可知。此詞題曰《秋望》,疑雨後新晴,遙望白鳥飛向蓮峰,因而感賦,實即望嶽也。情有相屬,故以彙附於此。
代書寄衡山戴晉元
鬆梢淺著餘冬雪,蘭若閑燒丙夜燈。
一枕夢回衾似水,不知仙洞隔朱陵。
寒山不穩歸飛鳥,錦字難傳夜靜魚。
聞說茂陵方病渴,莫修封禪數行書。
和聲案:晉元已見前。時清室自戊午開鴻詞科後,各省大吏多薦舉隱逸。先生恐晉元或至變節,故有“聞道茂陵方病渴,莫修封禪數行書”之句。湘皋鄧氏謂船山此詩“蓋規之也”是也。
清康熙二十四年乙醜,先生六十七歲。居湘西草堂。先生不入嶽已久,上年吟望甚苦,是歲有西岡望嶽、遊珍珠岩、過石門各詩。當已至嶽阡,特無正篇耳。此外錄答僧智韜及山月歌,則草堂作也。
西岡望南嶽
山行徑雲遙,遙山隱絕。
絕群岫分,曠覽得平善。
雲陰逐參差,鳥沒迷近遠。
微睇望已盈,延觀秀自衍。
登陟儼昔遊,契闊仍今展。
今昔無合離,流峙終繾綣。
長轂軌不遷,貞觀閱已萬。
天宇信若茲,予懷何歆羨。
和聲案:此詩見《七十自定稿》,列於乙醜,下同。西岡當在石船山西,餘遊其地,詢之實無主名。居草堂不能見嶽,登西岡始能見嶽。自草堂至此必經山徑,故詩首曰:“山行徑雲遙,遙山隱絕。”絕即嶽也。全詩攝其遠景,兼憶昔遊,情景入畫。
又案:自草堂入嶽,計分兩道:一自草堂之下,經洪羅廟、道山橋、朱石渡至渣江,此路較平。一自草堂之上,逾石船山,即俗所稱白石嶺也,經李子山、橫嶺、微子坳、牛軛塘至渣江,此路多山徑。自渣江再經水東廟、石頭橋、夾袍嶺、珍珠岩過石門、界碑至馬跡橋嶽阡,再至雙髻峰續夢庵,則二道相同,均通約百裏。先生此次入嶽,必取道山徑,或曰橫嶺,去草堂約十裏,登此可望南嶽,殆即詩所謂西岡。餘無可當者,鶴仙亦雲。
宿明溪寺山僧導遊珍珠岩
蒼崖乳溜漬苔幹,陰壑埋光生夏寒。
殷孽可憐添石,飛鼯亡賴撲燈闌。
何如藻井鋪霞綺,自敞珠宮迓日丹。
讀易幽篁雙徑鎖,當時悔不訪仙壇。
和聲案:明溪寺為梁慧海禪師道場。珍珠岩在石頭橋東,距界碑約二十裏,懸石含呀,因崖為寺。可容百人,岩頂正圓,故得珠名。詩末雲:“讀《易》幽篁雙徑鎖,當時悔不訪仙壇。”稱當時似先生曾讀《易》於此。又《鼓棹二集》有《行香子·遊珍珠岩》詞雲:“流水淙淙,澗草茸茸,轉蒼灣午日霞烘。赤城圍玉,紫蓋擎空,試問仙翁,今何在,絳雲封。芒鞋幾兩,青山踏遍,乍桃溪一曲相逢。平田下望,霧靄煙濛。誰人知我,極遠目,送歸鴻。”曰“午日霞烘”,與陰壑生寒,同是夏時。曰“試問仙翁”“何在”,與悔不當時相訪,同是一事。似有高人物化,重來不見也。疑此為同時作,故以彙注於此。
石門有靖康勒字
曆茲已非今,俯仰亙幽思。
蒼鱗疊薜蘿,玄暈翳陰翠。
仿佛靖康初,蒙茸赬崖字。
南維壤猶平,東京道已墜。
道墜情易傷,壤平地堪避。
通軌達崇岡,嶽徑足遙。
我行遂窮年,山川長危惴。
湮沈豈終古,板蕩猶不啻。
惻矣曠古懷,傷哉孤遊。
和聲案:此詩見《分體稿》,列於乙醜。衡陽西鄉石門凡三處:一在道山橋下,兩山交趾,巨石橫渡,中開舟道,蒸水懸流,適類石門。一在嶽山水石洞口,溪流線嫋,石壁雙列,壁上有門,故曰石門。一在長衝水下流,道旁平田有石門,楣宛然。此詩雲:“通軌達崇岡,嶽徑足遙。”其為道旁石門,非蒸水嶽山水經之石門可知。又雲:“曆茲已非今,俯仰亙幽思。”“我行遂窮年,山川長危惴。”其為入嶽數所經過,即此珍珠岩、界碑間之石門可知。先生此次既至石門,似到嶽阡無疑。靖康事最足感先生悲懷,故詩末雲:“湮沈豈終古,板蕩猶不啻。惻矣曠古懷,傷哉孤遊。”惜今勒字不可見,當是在附近摩崖耳。
又案:先生子敔有《嶽行石門道中》詩雲:“望嶽何崔巍,入嶽多迤邐。曲徑回清溪,霜草猶靃蘼。遠石如聚鷗,靈崖控奔兕。蒼壁剨然開,幽溪望雙峙。穹梁疊懸虹,厜危不可圮。上有叢篁生,高露沐若洗。棲鳥忽一鳴,遺響鏗然止。轉徑望平田,王喬蛻雙履。仙逝寧有蹤,懷古方未已。聞道既無期,涉世成紛詭。經此昔髫齡,往來奄暮齒。良日逝金烏,何年餐石髓。蓬心如轉轂,蓮峰瞻逾咫。山靈忽嫣然,夕煙舒旖旎。”詩雲“轉徑望平田”,可知即此石門。又雲“經此昔髫齡,往來奄暮齒。”可知髫時數隨先生往來,而作此詩時則已暮齒。又雲:“蓮峰瞻逾咫。山靈忽嫣然,夕煙舒旖旎。”可知此行經石門至嶽,向晚始入蓮峰也。
代書答舌劍韜
洣水東流嶽阜西,魚書遙問浣花溪。
千峰舊訪孤輪月,雙腳難拚一寸泥。
大誓餘生聞虎嘯,衰年獨坐弄驢蹄。
東山隻履歸何日,草軟煙柔一杖藜。
和聲案:此詩見《七十自定稿》,列於乙醜,下同。舌劍名智韜,一字萬峰,衡陽人,有詩文集。洣水即茶陵江,源出桂東酃縣界,經茶陵、攸縣西流,至衡山縣南入湘。時智韜居洣水上遊僧寺,先生居南嶽之西。詩首雲:“洣水東流嶽阜西,魚書遙問浣花溪。”蓋言魚書自洣水之東流來嶽西,以相問訊也。末雲:“東山隻履歸何日,草軟煙柔一杖藜。”則望其於春夏間歸南嶽也。然《分體稿》有詩,題雲:“萬峰韜長老去年寄書,有不願成佛、願見船山之語。聞其長逝,作此悼之。”詩雲:“大笑隨吾黨,孤遊有歲年。從來愁虎嘯,幾欲試龍淵。別路琴心迥,他生錦字傳。瞿塘煙棹在,洣水接湘川。”此詩刻本蒙上列於壬戌,在乙卯答詩之前,蓋誤。據詩題“去年”雲雲,必丙寅作,乃遺注丙寅二字耳。可知明年丙寅,萬峰即逝,終未回衡與先生相見。玩詩首四句“大笑”雲雲,萬峰蓋遺老而隱於佛,亦二如智霈之流也。
山月歌
船山山半月垂灣,太白光連夕照間。
白發故人愁不見,天西無數五溪山。
和聲案:此先生居船山看月而思及故舊之作。湖南益陽縣,安徽青陽、石棣二縣,均有五溪山。疑此追懷桐城、益陽方、郭二老也。
清康熙二十五年丙寅,先生六十八歲。居湘西草堂。正月,伯兄石崖先生卒於石仙嶺耐園,前往治喪,為作《傳略》及《孤鴻賦》。賦有殘脫不錄,錄其《傳略》及《示從子敞》詩。同時又撰嶽阡父母合葬墓誌。
石崖先生傳略
吾兄之先我而逝也,意者其留夫之之死,以述兄之行歟?不然,何辜於天,而使煢孑荼毒之至此極也。兄遺命以狀屬孤侄敞而俾夫之潤色。乃夫之有識而侍兄,先於敞者十餘年,敞所未及知而夫之知之。患難流離,敞有時而不與,則有餘地以聽夫之之述。自顧衰病奄奄,血氣盡而僅有心存,且懼心之日散而不可旦暮待,故哀緒未寧而急於述,乃述吾兄之難也。所可言者,敞所未知者耳。過此則有不能言、不忍言、不欲言者,乃兄之所以為兄者在是。而既不能、不忍而不欲矣,其餘固非兄之所以為兄者,而奚以言為?
兄為學篤敏,十六補弟子員,餼於庠者八年。自萬曆末,時文日變,始承禪學之餘,繼以莊列管韓之險澀,已乃效蘇曾而流於浮冗,迨後則齊梁浮豔,益趨淫曼。兄獨守家訓,一以鄧黃李鄒為典型,而嚴整雅則,直追夏官明胡思泉之高躅。一時文章钜公,推賞者不絕,而杜門不一投謁。在崇禎末,人士以聲譽相高,騰竿牘、征秋課者遍海內。兄一無所酢,暗然如岩穴之士。嚐愴然謂夫之曰:“此漢季處士召禍之象也。文章道喪,不十年而見矣。”己卯以乙榜詔入太學,時以六曹策士,雋者即授美除,同舍皆氣矜競獵。兄以父母老,亟請告歸未允。諸同舍以旦夕釋褐相留,兄尤憎其躁競,曰:“吾焉能一日與奔騖者伍!”遂拂衣不請而歸。謝絕人事,授生徒以佐菽水。郡守墨而酷,諸紳士畏其威,其生日醵金為軸,欲製文祝之。屢以強兄,兄瞋目對眾大言曰:“不能惡惡如《巷伯》,而更賦《緇衣》乎?”壬午舉於鄉,錄文呈禦。計偕至南昌,楚中亂,遂同夫之歸。是時觀察全椒金公,念吾兄弟貧甚,欲為治北裝。邑有劣而梟者,按法當死,公屬意令餉吾兄弟千金活之。其人來懇,兄顧問夫之曰:“何如?”夫之答曰:“此固不可。”兄喜見於色曰:“是吾心也。”遂峻拒之。凡兄之所以教夫之而相砥礪者如此類,不能毛舉也。張獻忠陷衡州,索紳士補偽吏。吾兄弟以父母衰,不能越疆,望門無依,賴舅氏玉卿譚翁引匿南嶽蓮花峰下。賊購索益急。匍伏草舍中,兄忽亟向野人問黑沙潭之勝,欲往遊。夫之不解兄意,曰:“此豈遊山時耶?”兄笑曰:“今不遊,更何待?子豈能不從我遊乎?”已而私語夫之曰:“更何處得一泓清淨水,為我兩人葬地耶?”當是時,夫之回眄,見兄目光出睫外如電,須發皆怒張。會日暮,家奴遽報先君子為邏者所得。兄聞之,欲出脫先子,而沈湘以死。夫之知兄耿介嚴厲,出且與先子俱碎。夫之所舊與為文字交者黃岡奚鼎鉉陷賊中,知吾兄弟必不可辱,曲意相脫。夫之乃麵刺腕,偽傷以出,而匿兄以死告,先君子乃免。夫之亦隨宵遁。當夫之出時,兄藏繩衣內,待夫之信,即自盡。夫之既免先子而自免,乃不果死。然則棲遲荏苒,年逾八秩,而死於林巒之下,非兄誌也。豈曰未嚐受祿而遂可生哉。故其題座右曰:“到老六經猶未了,及歸一點不成灰。”自此以後迄於今,則所謂不能言、不忍言、不欲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