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凝望,繞湘流暮雲荒岫。
和聲案:此詞前半闋,乃追述鄭孺人勤於刀尺,料理書硯,與《嶽峰悼亡》“小圃忙挑菜,閑窗笑讀書”同意。後半闋有“蓮嶽雲壓,苔潭珠濺”等語,則明述住雙髻峰續夢庵同懷故國諸事。清康熙元年壬寅,先生四十四歲。居敗葉廬未出。聞桂王凶問,作《續悲憤詩》百韻,今佚。其餘現存各詩詞,大都為桂王而作。
長相思二首
長相思,永別離,
愁眉鏡覺心誰知。
蛛網閑窗密,鵝笙隔院吹。
年華詎足惜,腸斷受恩時。
長相思,永離別,
地坼天乖清淚竭。
油卜罷春燈,寒砧謝秋節。
寶帶裂同心,他生就君結。
和聲案:此詩見《五十自定稿》,列於壬寅,全為桂王已歿而作。《迎秋八首》有雲:“投分留紈扇,懷恩記葛衣。興亡憑一淚,去住恨雙違。”與此意同而詞尤顯。
多麗別恨
悄年華,偏是流光難擲。
夢回時分明眼底,離亭楊柳初折。
渾相忘金微路遠,與扳留青組珠勒。
天涯何處,漫生芳草,
歸來珍重,怕逢啼。
重思省,元來是夢,生死關河隔。
今生永,迢迢良夜,如何拚得。
隻當年華燈影裏,
鴛鴦繡帶輕拆。
怨落花浪隨流水,
消盡西園舊春色。
孤館黃昏,雨絲雲片,
蒼苔滿地無人跡。
問青天,何意留住孤鸞隻?
教空辜負,當年無限,山海恩德。
和聲案:此詞見《鼓棹二集》,未載年分,下各詞同。“生死關河隔”及“無限山海恩德”雲雲,與上詩“腸斷受恩”同意,明是桂王歿後所作。
如夢令寫恨
恩重玉簪金管,愁盡玉魚金椀。
莫道隻今生,萬歲難消春恨。
淚眼,淚眼,顆顆零零珠串。
和聲案:此詞“恩重”、“愁盡”雲雲,與上詩及詞同意。前題雲“別恨”,此題更雲“寫恨”,萬歲難消,其恨深矣。
金人捧露盤和曾純甫春晚感舊韻
古崧台,雙闕杳無蹤,
憶潮平細浪溶溶。
龍舟渡馬,依然先帝玉花驄。
衝冠發指,旗揮星落,血斬蛟紅。
怨蒼梧班管,
淚沈白日瘴雲中。
更背飛孤影飄蓬。
今生過也,魂歸朱邸舊離宮。
苔殘碧瓦鴛鴦碎,蔓草春風。
和聲案:崧台在肇慶府城北。崧台雙闕,謂桂王曾以肇慶為行闕。朱邸離宮,謂衡州為桂藩舊邸。雙闕無蹤,魂歸離宮,蓋冀其歸傍嶽雲也。
燭影搖紅十月十九日
瑞靄金台,瓊枝光射龍樓雪。
群仙笑指九閶開,朱鳳翔丹穴。
雲暗雁風高揭,向海屋重標珠闕。
彩鵷飛舞,日暖霜輕,小春佳節。
迢遞誰知,碧雞影裏催啼。
驂鸞不待玉京遊,難挽瑤池轍。
黃竹歌聲悲咽,望翠瓦雙鴛翼折。
金莖露冷,幾處啼烏,橋山夜月。
和聲案:十月十九為桂王生辰,見《永曆實錄》。此詞前半闋,追述桂王生時,佳節稱慶。後半闋乃言桂王已歿悲哀情景,必是年忌日感賦,故題曰“十月十九日”。又按:壬辰八月,李定國複衡州,灑掃桂王故宮,以十月十九日率文武將吏班賀桂王生辰,且謀奉迎於興隆,亦前半闋事。清康熙二年癸卯,先生四十五歲。居敗葉廬。三月看杜鵑花至鐵牆坳,入王愷六新莊,為和金黃門堡前在靈溪洞所作《遣興詩》七律七十六首,而自為之序。又作《廣遣興詩》五十八首。詩多不錄,錄其詩序及《杜鵑花》、《寫怨》二詞。
和甘蔗生遣興詩序
者回自別,休道是望州亭相見也。鳥道音書,無從通一線在。向者有人著書,說西子湖頭,一佛出世,罷參向南高峰去。心知其不然,湖光山色,盡一具粉骷髏,淡妝濃抹,和哄者跛漢不住。又安成程大匡書來,說五老峰前,遠公延客,庶幾或爾。乃今又在盧家犵獠西鄰煨折腳鐺,春雲入亂煙,不可揀取,大要在一瓠道人鼻上弄鼻孔作癢,得此詩者又是一場懡。今春有杜鵑花,不覺到鐵牆坳,王君延我入新齋,為他和石灰泥壁,忽拈一秩詩,沒其所自得,教認取誰家筆仗。卒讀久之,乃知是者跛漢。王君笑指石灰桶,說尋常謂道人認得行貨,今乃充此物經紀,眯著眼看秤斛耶。者是十三年前借山在靈溪所作,逢彼場中,作彼雜劇。今來則又別須改一色目,演馬丹陽渡劉行首唱曉風殘月矣。想者跛漢白椎又換。借山在一瓠鼻尖上安單,一瓠在借山眉毛上厝鼎。雲淨水幹,黃龍出現,黃龍蛻角,水漲雲飛。打破者皮疆界,是一是二,時節因緣,且與還他境語。於是為次韻而和之,不能寄甘蔗生也,為之淒絕。癸卯六月望,茱萸塘漫記。
和聲案:此序見“遣興”詩首,末署癸卯六月茱萸塘記。知作於敗葉廬。序雲:“今春有杜鵑花,不覺到鐵牆坳,王君延我入新齋”,蓋徒步看花,行行遂達,不覺其遠。下己酉有壽王愷六詩雲“鐵牆坳頭綠鳳棲,就君踏花蹂香泥”,正述此事,可知此稱王君即愷六也。甘蔗生為金堡道號,係浙江仁和人,字衛公,又號借山,因受杖後左足跛,故又稱跛漢。此外又有道隱、澹歸、丹霞等號。一瓠道人,即先生自謂,有時亦稱瓠道人。
鷓鴣天杜鵑花
錦國春從恨裏裁,雲安涪萬淺深開。
山頭萬片留芳影,枝上三更結怨胎。
紅淚滴,血函埋,他時化碧有餘哀。
傷心臣甫低頭拜,為傍冬青一樹栽。
和聲案:此詞見《鼓棹初集》,未載年分。集中詠杜鵑花詞,隻此一題。其看杜鵑花見於記載者,亦隻是年一次。時距桂王之沒不久,故因看杜鵑花藉以寫怨,必作於是時。血函,蓋用宋鄭思肖《心史》事。思肖原名某字某,宋亡,改名思肖,字所南,號憶翁,即寓思趙憶宋,不忘南海崖州之變也。隱居吳下,自稱三外野人,坐必南向。歲時伏臘,輒望南野哭,再拜乃返。所著詩集曰《心史》,多種族思想,舊無傳本,崇禎時於吳中承天寺井中出之,有鐵函封緘,世稱鐵函心史,亦稱井中心史。
滿江紅寫怨
離亭人散,折不了柳絲垂綠。
盡桃花飛盡故枝,緣終難續。
雁影更沈湘岸月,鶤弦誰奏燕台築。
隻空山剩得老青蓑,掘黃獨。
汗青照,文山福。
紫芝采,商山祿。
但荒草侵階,修藤覆屋。
井底血函空鄭重,知音誰與挑燈讀。
問杜鵑何日血啼幹,商陸熟。
和聲案:此詞見《鼓棹二集》,未載年分。先生生平著述,史部之大者曰《永曆實錄》,今刻本殘缺,又無序跋,不知作書年月。竊意桂王沒後即已著手,故上杜鵑花詞有“血函”之語。此詞亦雲“井底血函”,是指《永曆實錄》無疑。又雲“鄭重,知音誰與挑燈讀”,是實錄成時所作無疑。惟既不知何年,故以彙附於此。
又案:先生詩,如昭陽庵同須竹夜話,有“血跡無心錮井函”之句,和李雨蒼《孤雁行》,有“血跡還埋古井邊”之句,追憶雨蒼詩,有“藏史血函埋”之句,定芋岩遺稿,有“井函有字惟思趙”之句,均作於是年以後,大都於此有關。
清康熙三年甲辰,先生四十六歲。居敗葉廬。有山居各詩,管弓伯挽歌及觀生居銘。先生自明亡後鮮遠出,至是始出訪劉近魯,同登小雲山,有記及詩。
人日
人日猶餘寅正臘,深陰不識月初弦。
春光荏苒虛梅信,朔雪霏微亂柳煙。
何處暄風催彩勝,誰將病骨祀華年。
中宵欲待清霜霽,珠雨還飛玉粟田。
又雪同歐子直
溪邊林外轉霏微,幾處新鶯禁不飛。
即次青春欺白發,丁寧酒力試寒威。
連天朔雪悲明月,昨日西清憶落暉。
為報春光多蘊藉,來朝一倍報芳霏。
五日攜兒同子直洎賢從哲仲小飲,分得端字
今年五日尚餘寒,剪剪菖風擺露難。
雨歇罩魚垂柳徑,人歸貰酒白雲端。
丹心彩筆三湘事,霜鬢朱顏一鏡看。
彭澤無田供秫米,何須粔籹飽龍餐。
即事有贈
青門綠野兩情忘,柳宅桃津一徑長。
四海交窮憐白發,雙星夜永看珠光。
梅香早透朧朧月,酒坐寒侵款款霜。
詠史已驚開竹素,挑燈無事話滄桑。
和聲案:以上四詩見《五十自定稿》,列於甲辰,下同。歐子直,名大生,康熙中貢生。先生同裏後進,過從甚密。攽,字曷功,號蓄園,為先生長子,與弟敔齊名。《即事有贈》所雲“柳宅”,蓋先生以靖節自況。《桃津》謂李國相桃塢。先生居與國相相近,故曰“一徑長”。末雲:“詠史已驚開竹素,挑燈無事話滄桑”,殆亦有感《永曆實錄》而然。
管大兄弓伯挽歌二首並序
有明文學管嗣箕弓伯,以今癸卯冬,卒於南嶽百丈山。病乃使餘有宿草而不得哭。其明年,姬六以亡托將改適,返靈筵於高節裏之故居,乃申一慟。良慨然矣,將複何言。抑夫生人之役,榮凋歡惡,鹹有二三,惟一而不兩者,死而已。惟一而不兩,故昧者遲回,覺者引決。但一忍之須臾,無他畏難矣。慷慨之捐,惟一斯易。假令試之二三,在壯士之頻繁,不能魯縞之穿也。今勿說弓伯兄之死,得年五十有二,考終於室,弓伯兄固久不期此。癸未賊投人於湘水,雁行相接,兄犯其不測,以保難弟之節,一死矣。戊子起兵不利,縲而係於潭獄,刻日就白刃者,一死矣。庚寅流離困病於嶺海,犯難以護難弟於長林,一死矣。以身突其三死,而誰期為一者之考終。弓伯兄弄死如丸,死去弓伯兄如騖,複得此十三年於荒山槲徑之中,兄餘食而贅形視之。昔不為兄,而今為兄哀耶,妄也。兄磊磊不為願人之容,人或以為兄詬,此何有哉。兄善飲,亦善飲人。兄善以財假人。然以二者故,引其溪壑之涎而終不能充塞之。兄不慕炎而棄寒,以是睥睨炎者。而雖不炎者,亦妒兄之不與己同調,以歆歆於炎,塗詬之興,自此積矣。雖然,彼流者且齕腥草,唼腐,寶敝帚如拱璧,而嚅囁於寒雲酸雨之中,浸不詬兄,則兄病矣。兄家世宣州,寓籍蒸上,族寡而未有血胤,則或有為兄惜者。夫萬彙之息,形生為下,神傳為上。今兄以其孝友義烈之氣,如雲如日,其暉蔭所注,且將孕為千百奇男子,以似續古人。彼區區保有其血肉之產,呴呴噢噢,衛之如君,愛之如父,此一藕之絲,其聯能幾哉。故凡此者,不足以哀。不足以哀,則亡用其挽,聊紹古《薤露》、《蒿裏》各一章,以娛兄於漠漠焉耳。
薤上露,光油油。
日出曈曈,其光易收。
樂日之匿得久留。
將何奉,奉咿嚘。
室有婦,膝有兒,兒為父,婦為師,
夔夔終日夕,雞鳴晨起以奉之。
婦步亦步,婦趨亦趨。
傴傴僂僂,為兒覓肥腴。
如何令死心怦摧,姝姝媚媚,眉不得開。
將此悲君胡當哉。
日已匿,陰已霾,軼雲霓,足徘徊。
露晞朝陽樂無涯。
蒿裏誰家地,不在蒸江上,
不在湘潭城,不在蒼梧黃茅瘴。
祝融為蓋,白石為輿,安安緩緩駕車。
挽人勿喧聽我唱言,
魂歸湛湛之青天,形返茸茸之墓田。
鼓毋怒,笛毋悲,
庸夫不罵鬼,世間何用庸夫為。
以爾笑罵代痛哭,鵂鶹乾鵲齊上屋。
主人棄屋返青山,庸夫他家覓酒肉。
我有酒,不酬黃泉,將潤庸夫口。
肥牛十臠,醇醪三鬥,轆轆軸軸,
狂鼓庸夫死奔走,黃泉之人應拍手。
和聲案:弓伯名嗣箕,與其弟冶仲嗣裘,均為先生至交,同避難於南嶽,仍返衡陽。故先生自嶽陰遷高節裏茱萸塘,其後葬大羅山,弓伯卒於南嶽百丈山,亦返靈筵於高節裏之故居也。先生與冶仲從王嶺外,弓伯與偕。及桂林陷,庚寅返楚。至是十三年,故序有“複得此十三年於荒山槲徑之中”之語。百丈山在嶽山西南,係嶁山脈,距衡陽城北約五十裏。弓伯既卒於此,所雲十三年之荒山槲徑,當即指百丈山言也。
觀生居銘
重陰蓊浡,浮陽客遷。
孰忍越視,終詘手援。
物不自我,我誰與連。
亦不廢我,非我無權。
盥而不薦,默成以天。
念我此生,靡後靡先。
亭亭斯日,鼎鼎百年。
不言之氣,不戰之爭,
欲垂以觀,維自觀旃。
無小匪大,無幽匪宣。
非幾蠕動,督之網鉗。
吊靈淵伏,引之鉤筌。
兢兢冰穀,嫋嫋爐煙。
毋曰殊類,不我觀焉。
神之攸攝,鬼之攸虔。
蝝頑荒怪,恒爾考旋。
無功之績,不罰之愆。
夙夜交至,電灼雷喧。
和聲案:此銘見《薑齋文集》,未載年分。下己酉年有《因林塘小曲築草庵開南窗不知複幾年晏坐漫成六首》,即觀生居詩。題言“不知複幾年”,猶雲不複知幾年,故作疑詞以顯其晏坐漫然作詩耳,明是詩作於己酉而草庵不始於己酉也。先生子敔《湘西草堂記》,曆述先生自嶽陰徙居湘西之茱萸塘,初築敗葉廬,次築觀生居,越十二年再築湘西草堂於石船山下,明是自築觀生居後,再越十二年也。據草堂成詩作於乙卯,上溯是年甲辰,正為十二年。是觀生居築於是年無疑。
小雲山記
湘西之山,自耶薑並湘以東,其複數十,以北至於大雲。大雲之山遂東,其陵乘十數,因而曼衍,以至於蒸湘之交。大雲之北麓有溪焉,並山而東以彙於蒸,未為溪之麓支之稚者,北又東,其複十數,皆漸伏而為曼衍。登小雲,複者皆複,而曼衍盡見,為方八十裏,以至於蒸湘之交,遂逾乎湘。南盡晉寧之洋山,西南盡祁之嶽侯題名,東盡耒之武侯之祠,東北盡炎帝之陵,陵酃也,北迤東盡攸之燕子巢。天宇澄清,平煙冪野,飛禽重影,虹雨明滅,皆迎目授朗於曼衍之中。其北則南嶽之西峰,其簇如群萼初舒,寒則蒼,溫則碧,以周乎曼衍而左函之,小雲之觀止矣。春之雲,有半起而為輪囷,有叢岫如雪而獻其孤黛。夏之雨,有互白,有漩澓,有孤嫋,有隙日旁射,耀其晶瑩。秋之月,有澄淡而不知微遠之所終。冬之雪,有上如暝、下如月萬頃,有夕燈爍素懸於泱莽。山之觀奚止也。小雲之高,視大雲不十之一也。大雲之高,視嶽不三十之一也。豈啻大雲、嶽之觀,所能度越此者,惟祝融焉,他則無小雲若。蓋小雲者,當湘西群山之東,得大雲之委而臨曼衍之首者也,故若此。是故湘西之山觀之尤者,逮乎小雲而盡。係乎大雲而小者,大雲龐然大也。或曰:“道士申泰芝者,修其養生之術於大雲,而以小雲為別館,故小之。”雖然,盡湘以西,終無及之者。自麓至山之脰,皆高柯叢樾,陰森蔥蒨。陟山之巔,則古木百尺者,皆俯以供觀者之極目。養生者去,僧或廬之。廬下蒔雜花,四時縈砌。右有池,不雨不竭。予自甲辰始遊,嗣後歲一登之,不倦。友人劉近魯居其下,有高閣藏書六千餘卷,導予遊者。和聲案:此文見《薑齋文集》,未載年分。惟據記末雲:“予自甲辰始遊,嗣後歲一登之不倦。”是記不作於甲辰,遊亦不知止於何年,故今從其溯列於甲辰。文極奧折,能盡南嶽與大、小雲山形勢之大,要言不煩,奇作也。互詳下詩及庚戌懷小雲山詩案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