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庫車國都不久,我便嫁予朝恒。
他待我向來很好,我也極努力地想成為一個好妻子,生活雖談不上喜悅,亦無悲傷,日子總是平平淡淡的過了數月。
我會在一個晴朗的午後,在院中一坐數個時辰,看蒼穹變幻莫測的雲譎。無事時,會修剪著院中的花花草草,修過一次又修一次,最後常是無葉無花,僅剩空枝。可是,次日再到庭院時總會有新的花草置於原處;
我會在有雨的天,聽雨撫琴,那把我生平第一次彈過的琴,那把被朝恒弄壞,傷過他,又被他找人悉心修複的琴,那把我為霽晴彈過唯一一次的琴,卻永遠也不會是姬羲衍送我的那把,那琴的殘骸隻能被我小心收起,珍藏於衣箱的底層,再也無法彈出一絲半點的音曲;
我會在無雨無日的陰天,找一本閑書來讀,打發漫漫的一整日。然後在放下書時推窗遠眺,那樣陰沉凝重的天色似乎從早到晚都不曾改變過,我以為它將會一直如此,可是當回過神時常常可見的是墨黑的夜幕。我懶懶地關上窗,懶懶地用手指挑撥著琴弦,聽那毫無音律可言的斷章;
更多的時候,我會想起他,姬羲衍,卻無法想得起一個完完整整的畫麵,明明零散雜亂,卻總覺意猶未盡。
朝恒畢竟是庫車的國主,素來有太多的事要他去操心,常常也是一日難得見上一麵。我知道這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給我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和時間才推說國事繁忙,對此我心中很是感激,卻佯裝不知,與他極為客氣。
我與他完婚不久,驃騎將軍呼延邪挑起叛變。因朝恒屢次兵臨匡朝城下而不攻自返,眾人多有微詞,對他頗是不服。呼延邪欲取而代之,卻被朝恒當場一刀削下腦袋,懸於城門示眾。當時朝恒一身戾氣:“在庫車,向來是力量決定一切。你們若是心中不服,先勝了我再說。”至此,其他的人多是噤若寒蟬,不敢再多言半語。我那時藏於門外將一切都看在眼中,然後悄無聲息地離開。若不是為了我,朝恒也不致三番四次地失信於人。可是,我什麼也不能說,我不能心軟,不敢愧疚,否則,終將功虧一簣。
即使如此,卻被不知情的人謠傳為,庫車的王後失寵於國主,後宮如同冷宮。對此,我隻能無言苦笑。
偶然,我會去看看師父。他畢竟是我的師父,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怪他太多。何況,人死不能複生,我不想跟師父,跟自己過不去,唯有諒解。
師父依故好酒,也常常因欠他人酒債而遭人毒打。他有如此高的武功,卻從不還手,總是讓人打得鼻青臉腫。我說過我不了解他,如今依舊如此。
但我無法如從前那般一聽到他出了事便抓一把錢飛奔過去,為他解圍,所以就到他常去的幾家酒樓與掌櫃商量著讓師父賒帳,然後由我定時派人將錢送去。可是,每每去看望師父時,他仍是遭人打得很慘。一打聽才知,他酒後失態,攪得酒樓的生意無法做下去,如此竟無人肯招待他。我費盡唇舌,又使了些銀兩,他們才勉強答應供酒給師父。
每每如是,師父總會歉然地看著一臉不豫的我一言不發地坐在他的對麵,直看到我心軟為止。卻從不知悔改,下次又會照犯無誤。
數日前,是我母親的忌日,我前去掃墓。那晚我在師父所在的那間小屋裏留宿。他喝了許多酒,卻不見有絲毫的醉意,眼睛越喝越顯得清亮起來。
他眯起眼那樣直直看著我,但我覺得他在看的人並不是我。
他不說話,我也不開口,一切都顯得分外寂靜。
許久以後,他方歎了口氣,眼底漸泛起醉意:“錦瑟,看著你的時候,我常會忍不住想起你娘。或許,隻不過因為你是她的女兒吧?你們是如此的不同,冥兒是一團火,用生命的熱情在燃燒著一切,骨子裏的倔強和任性是任誰也勸不了的。這點你雖與她相似,但你更似一汪靜水,表麵平瀾無波,但其實心裏是靈動的,也沒有定性,有時會衝動,當然有時卻冷靜得可怕。這樣的你或許好,或許不好。”
我靜靜看著師傅,他從未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可此時的他卻讓我覺得他仿佛在用心地品讀著書一般,或許這一生他都是這樣品讀著兩個女子的,一個是娘,另一個便是我。可是,他讀得太過認真太過執著也太過入迷了,以致深陷其中而無法自拔。
師父繼續道:“師父老了,想來這些年總是在逼你走一條你不願走的路,可私心裏,仍是希望你好的。我視你如己出,這話並不假。可是即使如此,我仍不知該如何待你。每次看到這空蕩蕩的屋子,我總會懷念以前與你在敦煌的日子。我不是沒有錢財,也不是老到會被幾個市井之徒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的地步,可是隻有如此,錦瑟丫頭才會匆匆趕來替我解圍,雖然總是麵無表情,但那份掩於其間的關懷卻是不言而喻的。這是,我混沌一生仍能感覺得到的溫暖嗬!有時,我也覺得自己未嚐不是可憐可悲的,靠這樣的欺騙來索取著一絲關懷。可那是毒藥,如飲鳩止渴,欲罷不能,害得你要受生活奔波之苦。明明可以不必的,可我就是自私地想要那麼一絲一點親人的溫暖。”
師父的聲音越來越低,到後來整個人都趴倒在桌上了,我連喚他數聲,也未見他應答,沒想竟是醉得如此厲害。
我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拿了件外衣蓋在他身上,然後推開門走出。
那夜有滿空的繁星,第一次我發現自己離蒼穹是如此近,近得似乎隻消一伸手,便可摘取那一空的星。
師父的話,我可以理解,因為我也是如此渴望著溫暖的人。猶如撲火的飛蛾,即使明知火所帶來的是毀滅,仍想為那死亡前的溫暖而義無返顧。
我歎了口氣,回身望著趴在桌上熟睡的師父,感到前所未有的釋然。
也許,當兩個人可以尋找到彼此的共鳴時,原本疏遠的距離便會迅速縮短了。
我不覺揚起嘴角,微微一笑。
當周圍的一切變得平靜而美好,人往往會不覺地放鬆而失了警覺,渾然未察暴風雨前也同樣有著那樣一片寧靜,也會碧空萬裏。
那天的雨來得有些異常,伴隨雨聲的還有陣陣悶雷。
原本在這樣的時節,這樣的雨,這樣的雷聲並不足為奇的,可是,我卻感到莫名的心慌與不安,整日都顯得有些坐立不安。
早早的,我洗淨了手足,躺在床上,卻是輾轉許久仍不見絲毫睡意。
我睜大眼睛,隻覺越來越清醒,聽著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我才知自己竟是有些心驚的。
後來終是按捺不住,起身為自己倒了一杯涼茶,卻在失神之際失手將茶碗打翻。
我望著那一地的碎片,怔怔出神。
直到朝恒推門入屋,我方從那份不安之中暫得了解脫。
忽一記驚雷,我周身不禁一顫,驚恐地掃視了一下四周,隻覺手足冰冷。
朝恒覺察到我的害怕,走過來輕輕抱住我,柔聲道:“錦瑟,有我在,不必害怕,一切有我。”
我聽著窗外不時傳來的悶雷聲,喃喃道:“我不是害怕,隻是有些不安。”
過了許久,他連哄帶騙地將我重新安置到床上躺下,並細心地為我蓋上了錦衾,抽身欲走。
我不禁一下拉住了他衣袖,閉著眼,輕聲道:“陪我一會,這屋裏太靜了,仿佛什麼都死了一般。”
我明顯感到朝恒的手微顫了一下,但他隻是遲疑了一下便坐在床沿上,以一種半玩笑半認真的口氣,問道:“錦瑟,怕死麼?”
我想了想,搖頭,依舊不肯睜開眼,靜靜道:“我怕的是,身邊的人死去。”
說這話時,我腦海中不禁浮現過幾張熟悉的麵容:母親的,蕭觺湦的,還有霽晴的。
不禁地,我眉頭緊了緊。
朝恒伸手為我撫平緊蹙的眉頭:“不準皺眉,錦瑟,你不該如此的。”
聞言,我不由一笑:“朝恒,那我該如何?”
“在陽光裏開懷而笑,有著美麗的笑顏和幸福的表情,我一直都是這樣希望著的。”朝恒悶悶道。
我慢慢睜開眼,第一次那樣認真地看著他。
朝恒嗬,從相識到如今都隻是他不斷地在對我好,我從未想過去為他做些事情,相反的,還在不斷責備著他。可麵對著這樣的我,他仍是那麼那麼的好。
我心裏暗暗歎了口氣,原來不止是我,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固執如牛,那樣的堅持又豈是如此輕易能改變得了的?
我重新閉上眼,不再說話。
他亦是閉口不語。
那夜,我又是無眠,卻佯裝睡得安穩,所以朝恒何時離去,我很清楚。
我對著他的背影,心裏極鄭重地道了聲“謝謝”。
窗外的雨卻下得越來越急了。
下了一夜的雨,在天快亮時卻倏然而止。
我起身推開窗,庭院裏滿是被昨夜那場暴雨擊落的花瓣,因時辰還早,所以仍未被人踐踏過,有些美,卻令我覺得那樣的美是不祥的,猶如我穿過的那件嫁衣。
我沒有束發,披著一頭青絲走入那份不祥之中,掬起一捧的落花,怔怔由著它們從掌中繽紛飛落,那份不祥愈發凝重起來。
突橫刺地衝出一人,掩住我的嘴,一直將我拖帶到一個無人的角落,然後那人便放開了我,定定地站在我的對麵,一言不發。
我從恰才的驚慌中回過神,打量起來人,一身家仆的打扮,麵容卻是清秀而熟悉的。我不由失口喊出她的名字:“月晚意?!”
她微微頷首,緊抿的唇流露出一種分明的痛苦,似欲言,卻又生生止住了。良久,才將一個昆侖奴麵具放到我的手中。
我茫然地抬起頭,身子緊緊貼在背後的那堵牆,直直盯著她的嘴,心裏有個聲音在拚命地呐喊著:“不要說,不要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