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偏偏開口道:“七爺,有句話,要我定要帶給錦瑟姑娘。”
“什麼話?”我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開口問,可聲音裏已禁不住地在微微顫抖著。
此時她靜切的眉目,還有那神態竟像極了他,她一字一頓道:“燈火闌珊,驀然回首,定能相見。”半晌的沉默後,她才幽幽續下“來世”二字。
我不信地看著她,整個人就那樣一下呆住了。她的嘴仍在一張一翕地動著,那不過是些無用的安慰的話,半句也不能打動我。
我有些無所適從地望向天空,天已漸亮。經那一日一夜的風雨,天空竟會變得如此澄明。我喃喃細語:“你分明答應過我,怎能如此輕易食言?隨便叫人帶著這樣的一句話,要我如何信你?”
“錦瑟姑娘……”月晚意咬咬唇,擔憂地看正著我,問道,“你沒事吧?”
我的目光有一瞬的遲鈍,隨即輕輕一笑,問道:“是何時的事?”
“昨日夜間。七爺忽然病發,我們立即就去請了大夫,可已然回天無術。七爺念著錦瑟姑娘,我們本想瞞著你此事的,但七爺說,務必要告知姑娘此事,他還說,姑娘定不會讓他失望的。七爺讓我轉告一句話給姑娘,這次又是他對你不起了。”月晚意神色凝重道。
我麵無表情地握住手中那張昆侖奴麵具,壓著那想將它拋得遠遠的衝動,那是他還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我舍不得。可是,我不要他的那句對不起,我不要他那樣虛無的承諾,我不要他貌似關懷實則卻在狠狠重傷著我。我要的是,我隻要,他活著。
如今,要我如何是好?
我所做的,不過是想為了他。可是他已然不在了,那要我怎麼辦?那麼一切又是為了什麼呀?
我抬起眼,已然一臉的平靜。
我淡淡地對月晚意道:“七爺的話,我心裏有數,多謝你專程來告知。本該多留你一會的,可如今你處境頗為危險,趁著未被人發現,請速速離去。”
月晚意極不放心地盯著我,我則是一臉平靜,目光坦然地與之對視。她歎了口氣:“錦瑟姑娘,七爺那樣的狀況你早該心中有數了。請節哀,人死不能複生。”
“我省得。你也不必掛心我。今日一別,隻怕來日無期。從今往後,我再不願踏入那物是人非的地方。我送你出城。”我道,邊言已然邊徑自打開後門出府。
她緊隨在我身後,彼此無語。
我走上城頭,站在高高的城牆上,目送著月晚意的馬車化為絲路上的一點,然後消失不見。卻依舊那般紋絲不動地站在那,我的衣裙隨風嫳屑。
從朝陽出雲到夕霞滿天,看著城中由人少增至人多,再漸入人靜。我一直維持著同樣的姿勢站在那,卻不知為何而站,還要站上多久。
不經意間,我俯視城下,竟是不由的一陣暈眩。
我想我是忘了該如何走下來。
我回望著那漸次亮起的滿城燈火,心中難抑陣陣悲傷,手指更加緊緊地扣住那昆侖奴的麵具。那個戴著麵具的男子已然不在,我是如此深刻地知道著,他再也不會在那燈火闌珊處等我用微顫的手去揭下他麵上的麵具了。
我迎風而坐,坐在城垛上,腳晃悠悠地交替動著。
“你會跳下去麼?”身後冷不防傳來了這樣一句。
我認出那是朝恒的聲音,轉過頭茫然地看著他。
他麵上看似極為平靜,眼底卻有一抹擔憂泄露出他內心的那份恐慌。
我低下頭看著城下,才恍然發覺自己竟是以如此危險的姿態站了一日。
我搖了搖頭,卻沒有動的意思。
朝恒朝我走近一步,低沉著聲音,道:“他的事,我都聽說了。錦瑟,你要去找他麼?你若是這樣想的,我不會攔你。”
我盯著手上那昆侖奴的麵具,道:“我站在這一整日,若要去的話,早就去了。我此刻還在這,不過是說明我不會往下跳。朝恒,我為何要死?他死了,難道我也該死麼?”
朝恒用手撫摩著城垛的石磚,神情難辨,道:“我不知道。但是,錦瑟,你若是當真要跳,我定會同你一道。”
我聽到他的話,不覺一笑,卻笑得極為飄渺:“朝恒,你會舍得麼?舍得這緊握在手的權利,舍得這唾手可及的萬裏江山?你舍不得的。朝恒,做你原先想做的吧。這次,我不會再阻止你了。”
朝恒長歎一聲,略帶著自嘲:“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錦瑟,有他在的玉門關攻打起匡朝來才會有所較量。如今他去了,匡朝便再無可與我匹敵的人了,我要攻入匡朝,不過是一個命令的功夫。你說得對,我舍不得就此功虧一簣。可是,我倒希望你能如從前那般阻我一阻,那樣的話,起碼我還知道錦瑟仍是在的,有心有情,而非一具空空的軀殼。你說,你不會跳下去,事實上你的心早已跌落,摔得七零八落了。”
“錦瑟嗬!”朝恒頓了頓,看向我,神情複雜難言,“我並不想看你這樣一副無欲無求,無喜無悲的模樣,那比你失聲痛哭來得更令我覺得難受。”
我定定看著他,那樣的神色竟同月晚意離去時的神情有著幾分相類,原來,那是在為我擔憂。
哭麼?
我何嚐不想?
隻怕淚早已在心中泛濫成災了,可雙眼卻是幹澀無淚的。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平靜地看著他:“如此說來,我倒是該往下跳了?”
朝恒眼底的恐懼一點一點地擴張著,臉色瞬那慘白,說出口的話卻越發冷冽越顯平靜。他緊了緊拳頭,隱約可見青筋暴起,他說:“那麼,在攻下玉門關後,將會有敦煌全城的百姓為你陪葬。”
末了,他的口氣竟是一軟:“隻要你不死,他們才可得平安。”
那樣有些低聲下氣夾雜著驚慌的話語讓我無知無覺的心鈍鈍地一痛。
我極目遠望向遠方,淡然道:“我若真心尋死,你便是以全匡朝的人來相要挾,亦如何能攔得了我?我人都不在了,如何顧得那些人的死與生?朝恒,你糊塗了麼?”
我回視著他,輕聲複言:“放心,我不會自尋短見。我想了一天,會與你如此說話,隻因我想得很開了。”
朝恒愕然地看我。
我坦然與他對視,道:“我並非無欲無求,隻是,忽然發現,人生苦短,真心想去做的事並不多,況且是那樣一個能維持多年不變的願望更是難得。那便該趁著能實現的時候趕緊去實現,免得拖至最後,落個有心無力的下場,那才叫遺憾。朝恒,我攔你無非是出於私心。我本就是個自私的人,但這次,我想站在你的立場,為你想想。畢竟,你是我的夫君。”
他的眼眸越發烏亮,深邃得仿佛所有的溫柔都凝聚在眼中,再也散不去,那樣幸福的神情是我始料未及的。當那麼多年的夙願即將實現,竟能如此欣喜若狂的。
他朝我遞過來一隻手。
我遲疑了片刻,緩緩將自己的手伸出。
他迅速拉住我的手,緊緊地握住,惟恐我反悔一般,一下將我從城垛上帶了下來。我隻覺身子一輕,待緩過神來,已然被他穩穩接住。
我麵無表情地盯著他欣喜的麵容,靜默許久,待到他平靜下來。
我低眉將手中的昆侖奴麵具握得更緊一些,低聲道:“隻是,恐怕我永遠也做不到答應過你的事了。他,我永遠也不想忘記了。那樣的人,真是討厭,直到最後都不肯放過我,不相忘溫柔。”
朝恒目光一黯,悶悶道:“我也能如他那般待你。”
我輕笑起來,他仍是有那樣一股不肯服輸的少年心性。我道:“我知道。可是,我不想騙你。於我而言,他始終不同。他說我不適合說謊,那我便不騙你;他說我不會令他失望,我便會好好活下去,因我的性命是受他牽掛的。”
朝恒緊抿著唇,沉默良久,突然揚起眉,望定我,道:“這樣已然足夠,已然足夠了……”
多年後,當我重新站在這個城頭,望著千家燈火,已然不複當年的年輕。
朝恒將庫車的國都遷至匡朝的那片土地上,他是個好國君,在他的治理下,百姓安居樂業,四海升平,繁華。
我曾又見過匡朝的聖上,那個他所敬重的皇兄。初見時那個高高在上的皇上,卻也是再見時的階下囚,最後淪落為被賜毒鳩的下場。
我明白國無二主的道理,所以朝恒不容他也是無可厚非的。
我站在門外親眼看著他飲下毒鳩,本想問他,早知今日的話,可悔當日如此待姬羲衍。但終究未能開口,隻得歎息一聲,悄然離開。
解老、葛流雲,還有月晚意在帝都破城的當日便已下落不明,我也曾讓人暗中尋訪過,終不得任何音信。
至於那個成王爺,他曾是朝恒的盟友,卻在朝恒坐鎮江山後不久於禿山自盡了。我無法去深究,那是畏罪,還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我無聲地歎息,想想這些年來所認識的人,或死或走,如今已是寥寥無幾,所有的恩怨已那般無聲無息地消散去,我已不複當年那個叫錦瑟的小丫頭了。
隻是我依舊握著那昆侖奴麵具,空空的麵具後我尋不回那張昔日的容顏。
當看到長街盡頭那燈火闌珊之處,我仍能清晰地感覺得到,他就站在那裏。在我靜靜站上許久,仿佛還能與他那樣遙遙相視,至此到死不相忘。
一件寒衣輕輕覆上身,我回眸朝身後的朝恒微微笑了笑,同他一道慢慢而行。
不經意間,又瞥見那一城的燈火,我不由停下腳步靜靜看著,不期然地想起了李義山的詩來: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錦瑟。”
朝恒叫了我一聲,然後牽起我的手,那樣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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