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3 / 3)

“那他呢?他也會如你待他一般待你麼?”

我望著朝恒眼中流過的深深沉痛,心一沉,繼而異常平靜:“所以我跟自己打賭,他會的。朝恒,你是否要說,無論何時我想跟你一起去庫車都可以?”

他定定地點頭。

我不禁嫣然一笑:“朝恒,你可真好。可是,我不願如此。我不想自己如此卑鄙,因為他不肯要我了,我還能退而求其次。庫車很美,朝恒你很好,不好的是我。但,偶然我也想做做好人。”

朝恒欺身上前,用額抵住我的額,輕聲道:“錦瑟,我並不介意。我同你去找他,他若不肯留你,你便立即同我回庫車。”

我掙紮著,卻敵不過他的堅持。於是,笑得有些茫然,朝恒:“別傻了,不可能。”

朝恒依舊抵著我的頭,聲音低低道:“陪你去,然後,一起回庫車。”

他的聲音分明是低的,可是卻固執如牛,帶著即使撞上南牆仍不會回頭的堅持。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整顆心都被揪了一下。

在微閉眼複又睜開後,我說:“朝恒,憑什麼都是你在做好人。而我,連這樣的機會都不肯給呢?”

他明顯滯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我能否理解為你答應了?”

那一會,我心軟了。不僅因他先前的話極具誘惑力,更因他此刻小心翼翼的語氣。

他真的很好。

我心裏如此想道,開口卻極其平瀾:“放開我,我去做個了斷。你不必跟來,我必須自己去。若真到那地步,我會和你回庫車。”

“我跟你去。”朝恒高興地放開我。

“那我便收回前言。”我向後退了幾步,拉開與他的距離。

“那我在客仙樓等你來。”朝恒遲疑道。

我看了他片刻,然後抬步與他擦肩而過,向著安西王府而前。

與剛來帝都的情況不同的,王府前早已沒人出來迎接。我穿過朱門和假山,沿長廊迤邐而行,府中極為寂靜,走了許久仍碰不上一人,也非我想像中那血腥的場麵,已有人將場清得極幹淨,沒留下任何痕跡。

我沒有找到姬羲衍的身影。或許他已不在這了,皇上是否為他另覓住處了?

我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空空地回蕩。突然覺得物是人非,依稀還能想起那幾抹較為熟悉人的身影在那經常出入的地方穿梭,隻是一個交睫便都全沒了。

我不幹脆地回走,卻在出屏障的那瞬不期然地撞見了他。

我整個人一下滯住了,呆呆望著他靜切的眉宇。未想竟就這樣遇見了。

他看起來清減了,想來對府中人遭到不測深感悲切,隻是這會見了我,卻是靜的。

半晌,我與他便這樣靜視,什麼話也未說。

終於,我忍不住打破僵局,上前一步,輕喚一聲“大人”。

他的目中閃過些許波動,然後又重回靜切,道:“沒想在這還會遇見你,或許,你該回敦煌去。”

我望著他,心如刀絞,他已不歡迎我的到來?或許早認定了我的罪。然,我不願在他麵前示弱,平靜道:“大人,我欠你一個交代。若有話問我的話,我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明顯頓了一下,卻還是開口:“王府的血案與你有關?”

我想了想,頷首。

他眼底泛起一抹痛楚,繼續道:“你的身份?”

“我以為大人的皇兄已清楚地告訴您了。”我答得有些風馬牛不相及,卻知他能懂。

果真,他緊抿著唇,有種痛苦從中逸出。良久,他道:“我想讓你親口告訴我,他人說的,我未必會信。”

“我是敦煌派出的殺手,曾經負命殺掉五個西域節度使。”我平靜地說出一個駭人的消息。

他似是被刺痛了一下:“原來真如皇兄所言。可是,你怎殺得了他們?你分明隻是個不懂武的弱女子。”

我略顯惆悵地歇起眼,瞟著自己交叉垂放著的雙手,它們蒼白而修長,卻早已沾染上血腥。

我輕輕抬眼:“我是一名琴師,作為一名殺手,我亦不得不讓自己的琴沾上血跡,因為琴早已是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是不懂武,又如何?誰說不懂武就殺不得人。殺人的方法太多太多。隻要肯玩陰的,再柔弱的人也能殺掉最強悍的勇夫。我不過是每次彈琴時燃一爐香,將他們迷昏,然後用琴弦將他們的脖子切斷。所以即使被搜身也絕不會搜出凶器。而事前,我服過解藥,斷不會被自己的迷香弄暈。我便是如此城府極深的女子。大人,你錯看我了。”

“那我呢?為何你不殺我?在敦煌如此,在帝都亦是。”他問,眼中的光亮得有些可怕。

“我,未接到殺你的命令。樓主將殺你這項任務交給他人了。”我說實話,隨即挑眉道,“大人,不問我為何來帝都麼?”

“為何?”他問,聽他的口氣倒並不像是自己要問,隻是當我問起,他不好勃我的意罷了。

我苦澀一笑,眼深深望入他的:“樓主安排的。”

“來做內應?”他平靜道,隻是在這平靜下隱隱藏著一中悲涼,涼得我不由打了個激靈,不知該如何答他。

他的眼中終於看出一點生氣,那是怒,是悲,是失望,是不信,重重交織,複雜得道不清。半晌,他道:“錦瑟,你果真是恨我的。恨我殺了蕭觺湦麼?可是,為何不找我報仇?他們,王府中的人是無辜的,你怎麼忍心將他們一並殺害?”

我的眼中閃過一抹冰涼和陌生,繼而潛入平靜,那是如在冰下汩汩流動的冰流,即使暗湧再強,表麵還是維持著平靜:“或許,我隻是想讓你也嚐嚐同我一樣的痛苦。”

“哈?”他一時無法反應過來,怔怔看我。

我輕笑起來:“我是莊墨淼的女兒,還記得他麼?”

他從容的臉上閃過的震驚,讓我有一瞬的滿足和快意,我不由繼續道:“當年的三千鐵騎踏入莊府,將府中的人殺個雞犬不留。我記得那些都是你的屬下,而那聲斬令也是你親口下的。這裏麵沒有誤會,沒有曲折,有的隻是各為其主的無奈和殘餘的血海深仇。姬大人,我不過是為雪深仇而刻意接近,即使最終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也是寧可玉碎,絕不瓦全。來做內應算什麼?我這滿腔的仇恨若不向你來報,你要如何?”

他驚痛地看了我一眼,移開眼去,似是自語道:“莊墨淼?我竟不知……”

望著他,我不由一陣無緣由地心慌,不該這樣的。我明明沒有這麼恨他的,可為何吐出的話字字刻薄如刺?我不想這樣說的,這不是平常的我,我不能用這種傷害自己的辦法來傷害他。我其實很薄情,心硬如磐石,對那未從謀麵的父親我從不曾抱有任何感情。相反,我希望自己能夠原諒他,從而使自己能夠得到救贖。

可是,冥冥中又是什麼不肯放過我?

我沒有答案,隻是憑著本能來答這些話。

我的手心因被我緊緊握著而沁出絲絲的汗,我常常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示人,所以總是麵無表情,正如此刻,明明我可以很理直氣壯,然而,我隻覺莫名的心虛。

“你撒謊。”

突然耳畔傳來他如此的嗬斥,聲音不大,卻震得我心中一顫,不由自主地望著他。我想我的眼神有些狂亂,否則我看他的臉不會有些花,顯得不清晰。

“你在撒謊。”

隔著如煙的視線,我尋到的焦點竟可以看清他靜切的眉目。

憑什麼他可以說得如此輕鬆,又如此篤定?

我有些惱意,直瞪著他:“姬大人,我確是莊墨淼的女兒……”

“我的命,我說過你隨時可以拿走。”他打斷我的話,莫名地有些摸不著邊際地來了如此一句。

我錯愕地看著他。

他回視著我,坦然而清澈的眼卻是有些深有些複雜:“那些是真的也說明不了什麼。可你來帝都了,來到王府,來到我身邊的原因卻不是那樣的。”

我不禁心中瞬息萬變,嘴上依舊不改,隻是氣勢軟了許多:“你殺他和他,是事實,我難道不能報仇?不該報仇?”

“所以,我說,我的命,你可以拿走。隻要你想。”他看著我,滿眼憐惜地看著我,仿佛就算此刻我動手殺他,他亦是甘心的。

“你覺得我不敢?”望著他一臉平靜,我有些氣餒。

他輕輕搖頭,眼裏卻多出一分溺愛:“沒有所謂的敢與不敢。你是錦瑟,永遠都不適合說謊。我知道的,你從小就是如此。”

我聞言心中一顫,茫然地抬頭望向遠處,喃喃道:“從小?你不是他,又怎知我以前是怎樣的?”

他目光一暗,臉上浮出淡淡的惆悵:“怎會不知?那時我也在的。你的一言一行,我都是看在眼裏的。隻是因我一直藏在屋裏,而你從未踏足屋內,所以並不知道我的存在罷了。”

“那是因為你……不,是他斬釘截鐵地警告過我,絕不可入屋。”

“因為我在。”他苦澀一笑,“向來,他都將我的安全看得比什麼都重。那時身處險境,他是絕不會讓人發現我的。”

“你騙我。”我有些薄怒,道,“我當時分明隻救過一人……”

“你救的人是他,而我是他後來從山上背回的。因掛在樹上沒有順流漂下,該慶幸的是當時先找到我的人是他,而不是別人,否則,早在十多年前我便是死了。”他的目光變得緬邈。

我沉思著那已不太記得的往事,隻是無意識地喃喃道:“果然是在帝都長大的,即使是他也不容小視。”

“這是實話。為了掩人耳目,我回帝就謊稱自己失憶以求自保,而他不惜裝失憶騙你,卻是為保我周全。錦瑟,看來注定的是我欠了他,而他欠了你。所以他應過你的諾言,我理應為他一一兌現。”

我望著他清冷的麵容上染上的淡淡愁容,心裏揪起的痛:“所以,你贈我琴,所以,你對我千般溫和,所以,你讓我留在你身邊,隻因你覺得對我對他有所虧欠?”

“錦瑟。”他苦澀一笑,“你明知不止如此。”

我輕輕靠近他,將頭枕在他肩上,帶著難得的柔情:“隻要這般便足夠。”

“錦瑟,畢竟我是你的殺父仇人,畢竟我殺了他。你怎可如此輕易就諒解我?連我也自覺罪孽深重。”他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複雜的語氣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底蘊。

“活著的人,是不該被死人牽絆住腳步的。隻有往前看,才不會停在原地悲傷得移不開腳。”不由地,我低聲自嘲道,“反正我是錦瑟,感情太過淡漠,也太過自私,我不想自己難過,也不想你難過。你會殺人自是因他們有當殺的理由,錯不在你,不必太過自責。”

他輕輕環住我,明明對我的話並無動於衷,還是努力地笑道:“果然很偏心。為何你是錦瑟?為何要如此努力地接近我,那分明,很痛苦?”

“不努力,便沒有希望。大人,你說過你的性命,我隨時可以拿走。那麼,便同我一起努力活下去。即使此情不容於世,即使無人祝福。”我對他如此說,亦是這般對自己說,從心底。

“我一直不知會是這樣的。”他道,“當年他不過是因我隨口提起‘錦瑟’二字,便將它贈與你作為名字。沒想到這個名為錦瑟的女子,如今卻來到我的身旁。”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我輕聲念道。

“老天待我畢竟不薄。”他仰天歎喟道,“在皇兄對我有所猜忌時,視我如豺如,令我心灰不已,至少還有你願意陪我。錦瑟,我已請旨前去守邊,生活不比帝都。我再問你一言,日後便不再提起,即使這樣你仍願與我同去?”

我抬起眼,笑著將手放入他的掌心,即使未曾言語,亦彼此心息相通。

隻是,我想我該對師父和朝恒有個交代。

在我隨姬羲衍出帝都時,我托人分別給師父和朝恒送去了書信,道明原委。

我有與姬羲衍一同去的決心,卻沒有麵對師父和朝恒的勇氣。或許,當時我已隱隱感覺到,若與他們再見麵的話,我便再也無法與我的七爺一起了……

*本文版權所有,未經“花季文化”授權,謝絕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