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1 / 3)

第九章 鶯歌燕笑

庫車的春天已漸近了,但依舊不見半絲春意,如刀的北風獵獵地刮,打在臉上生疼生疼,著貂裘在身還是忍不住全身打著哆嗦。

我望著凍得發紫的指尖,努力地往手心哈著氣,卻傳不到絲毫暖意,或許是口中嗬出的白煙在傳到手心前已被冷卻。

我舔舔龜裂的嘴唇,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不由將身上的貂裘裹緊些。

自和朝恒吵架已有好幾日,雖然以前也不是沒爭吵過,但過不了許久他就會主動跑來向我道歉,但這次沒有了。

我想他或許已經厭倦了這樣沒有回報的付出,當不斷的付出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地毫無回應和失望,再堅強的心也會倦也會冷。

就在方才,我站在他帳外,聽到裏麵傳出的鶯歌燕笑,我知道那個不斷追在我身後的朝恒已經遠了。

這樣是最好的。

我心想,卻不知為何心也空了,分明是想要的結果,可真的得到卻有些無所適從,想來還未習慣。

我在雪地上漫無目的地走,那種無處可去的感覺壓得心裏忒難受,雖然一直都有這種感覺,但從未有這次這般強烈。

四周人煙極少,更顯得清冷。

我跺跺凍僵的腳,停下。

可一旦停下想要重新再走,卻感覺步履維辛,真真不知該往哪邊去。

“易琴,易琴。”忽然聽到有人揚聲吆喝,一抹人影在雪幕中若隱若現。

我如受蠱惑般出神望著那人從雪幕中走來,失重的心好像尋得了點,緩緩著落。

那是個極普通的人,普通得若在平時根本毫無起眼。可是在這樣的雪地這樣的心情,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安慰。

因他所說的是漢語,那我從來就熟稔的語言,在這樣一個漫天裏都是庫車語的國家,終於有種暖意。

他在我麵前停下,輕拍一下懷中用布裹著的琴,依舊用漢語問道:“這位姑娘,買琴麼?”

我不覺有絲笑意:“買。但這世上我隻買一把琴。”

我並不是刻意為難眼前的人,隻是這世上我覺得想擁有的隻有那樣一把琴,那便是當年姬羲衍贈與我的,而在我回庫車時卻將它留在姬羲衍那裏了。

我知道眼前的人是不可能有的,所以臉上的笑不知不覺支解了。

那人並未受我所動,露出那琴的一角,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臉因他此刻的神情而顯得有了生氣有了狡意:“姑娘,我這琴可能合你的意。”

我不覺震驚,竟……竟真是那把琴。

腦中一片混亂,臉色蒼白地盯著那人:“這琴,你從何得來?”

那人不答反問:“姑娘,買麼?”

我緊緊盯著那人,又將方才的話問了一次。

那人依舊不答,反倒將琴收起:“姑娘不買就算了。”

“買。”我連忙攔下他,“但我想知道,你如何得到這琴?”

“故人送的。”那人蓄在嘴角的一抹笑無比紮眼。

“不可能!他絕不會將琴送人。”我狠咬牙逼視著他。

那人冷冷一笑:“錦瑟姑娘,還是那樣不好對付。”

他的聲音陡然一變,這聲音我聽過,是,是葛流雲?!

我一驚,冷不防眼前閃過一道寒光。我慌忙中急急地避開,琴被他遺落在地,我邊躲避著他的攻擊邊拚命俯身去拾琴。

終究他是學過武的,而我沒有。費盡全力仍被他傷了,好在傷口不深。

我抱著琴拚了命地往自己記憶中安全的地方逃。

他緊咬在我身後不放。

漸漸地,我有些力不從心,眼見著他離我越來越近。

卻在此時,我覺得腳下有些異動,剛想再往前跑,卻發現不知不覺中,我竟跑到河麵上。河麵的冰層因天氣轉暖而有所鬆動,在加上我跑動時加劇冰層的不穩,冰層已然斷裂。

我反應不及,身子已然隨裂開的冰層往下墜,河水沒過我的腳,腿,身子,然後是頭。我努力掙紮,身子卻愈發僵硬,水裏的寒意一骨腦朝我打來。

我看著岸邊已顯得時隱時現的葛流雲,他站著,無動於衷。

我知求救無門,我亦知此時此刻我若丟開手中的琴奮力朝岸上爬,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但我仍死死抱著它,我覺得它是我在這世上唯一還能緊緊握住的東西,若拋開,便真是一無所有。

所以,我舍不得放開。

即使為它會豁出性命,依舊舍不得放開。

我的意識漸漸變得模糊,唯一的感覺便是寒冷,到最後連寒冷都感覺不到……

我沒想過我還會醒來。我以為我會死在那樣的寒冷中,那是我害怕的冷。或許是不願就那樣冷清地離去,所以,我還會醒來。

睜開眼的那瞬,我看到帳內架著水壺的火架裏發出的溫暖,看著離得極近,可伸手卻如何也夠不到。

我趴在床沿,探身去汲取那份溫暖,明知就算觸及,得到的絕非是溫暖,而是燙傷,我還是往前努力地伸著。

驀然,一陣暈眩。我知道我的身子仍是很虛弱,才那樣一用勁,已是冷汗淋淋,氣喘籲籲。

“你們是做什麼的?姑姑教的東西都忘得一幹二淨麼?沒瞧見錦瑟姑娘需要人幫忙?她若有事。提頭來見。”一個冰冷的聲音闖入耳中,話落已有兩個侍從戰戰兢兢地過來扶我。

我抬起頭,正撞見朝恒投來的目光,那裏已沒有往日的柔和,有的隻是漫無邊際的冰寒,比冬日還冷。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緊咬住牙,目光不經意地掃到朝恒手中拿的東西,牙齒禁不住打起架。那是,那是我努力搶回的琴,此時竟完整無損地在朝恒手中。

朝恒一步一步朝我走近,揮手讓帳內的婢女下去。

我直直盯著那琴,移不開眼。

朝恒停住,坐在床沿,將琴擱在膝上,用手勾勾琴弦,發出“錚錚”的聲音,清脆,蕭殺。他低聲問道:“喜歡這琴麼?”

我一怔,還是點了點頭。

“的確是把好琴。”他道,嘴角的笑卻變得冷酷起來,揚聲對帳外吩咐道,“來人,在帳外架起火盆。”

“你想做什麼?”看著他長身而起,抱著琴大步流星地朝外走,我不由一急,問道。

“我會讓你知道的。”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去,滿帶決絕。

我一慌,也不顧自己的身子,拖著鞋,腳步虛浮地追他。

帳外已然燃起一個火盆,衝天的火勢映著他的臉,他一揚手將琴丟入火中,麵無表情。

我不顧一切地衝上去,企圖奪下火中的琴,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臂。他用力地拽著我往帳中走,我不住掙紮著回身,卻隻能看著那琴在火光中慢慢化為灰燼。

而我,卻隻能被強行地越走越遠。

“我可以給你很多你所喜歡的東西,但無法給你任何你所喜歡的,甚至有些不得不親手毀掉。”

這是朝恒回帳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話。

我抱以的是不盡諷刺的冷笑。

他便是在我的冷笑中默然離去。

當我再次走出帳時,雪地裏殘留著沒有一星半火的火盆,我從灰裏用顫抖的手將琴殘餘的碎片扒出,緊緊拽在手心裏,手被琴弦勒出點點血絲,仍不斷地收緊收緊。

朝恒說得沒錯,一點也沒錯,他給過我許許多多的東西,其中也不乏有我喜愛的。隻是,我真正想要的,他卻沒有給我。

從來都是如此,現在是,以前是,一點也沒變過。

在我放過姬羲衍,放過自己,放過所有人後,我放縱自己與姬羲衍一同幸福。他到敦煌守邊,我便隨他潛回敦煌,瞞過師父和朝恒。

雖然朝廷說庫車已然蠢蠢欲動,但敦煌一直都顯得風平浪靜,倒像有人在危言聳聽。

不繁重的軍務令姬羲衍有許多閑暇,一日下來,他總是在府中的長廊看書或是迤邐而行,而我則在院中修剪盆栽或撫琴。隻是會偶然的相視而笑,一切都在平靜中度過,平靜得讓我有時都忘了這樣的平靜背後其實是背負著兩家的血債,那樣的血腥和罪孽,我從不去思量,甚至是刻意去忘卻。

我想姬羲衍也是無法完全介懷的。或許他日再次想起,會喚來的是彼此的怨恨,但如今我更想這般的得過且過。

葛流雲和解老一如既往地追隨姬羲衍而來,死心塌地,無怨無悔的模樣。雖然姬羲衍有心讓他們留在帝都,但解老捋著他的山羊胡淡然道:“奉旨行事。”

這旨是解老向皇上請的,就是搬來此刻壓住姬羲衍的,姬羲衍何嚐不知?隻是彼此心照不宣。

姬羲衍苦澀一笑:“以我如今這般光景,你們跟著我也絕不會好過,還不如留在帝都的好。”

解老道:“王爺,老朽都這副老骨頭了,已然不堪顛簸之苦,若再乘車回帝都,恐怕在半途就身遭不測。王爺,何其狠心?況且,老朽本是要出世的人,若當時不是王爺挽留,若不是餘願未了,我早學那陶潛。王爺是想趕老朽去過閑雲野鶴的日子,還是要留老朽在旁呢?”

姬羲衍隻得無奈地搖搖頭,算是留下解老,自然葛流雲也被留下。

相處一段時日,葛流雲也不再像當初那樣對我時時戒備。

那時我想過些時日會處得更好,然而戰火的燃起不久後便打破了這種平靜的生活。他們三人變得越來越忙碌,常常秉燭夜談當下的戰事。

我總是遠遠避開,或許是為了避嫌,或許是不想麵對那有著一半相同血液的族人被另一半族人殺掉的無奈局麵,那麼複雜的心情無論如何都是理不清楚的,唯獨坐觀,任風雲變。

府中的人來來往往都在為戰事奔走準備,隻有我貌似悠閑地用剪刀修著盆景的餘枝,無數的人想必已然將我從頭到腳罵了個遍,可是誰又能懂我手中平穩持著剪刀下的心早已在夾縫中傷得七零八落。

至少,他們還有勝利帶來的喜悅,失敗帶來的悲傷那般分明的心情,知道怎樣的情況下擁有怎樣的情緒。而我,連這點都是做不到的。無論誰勝誰負,我都無法開懷,因為他們都是我的同胞,誰死了我都隻能悲傷。

如常那般,我剪修著院中的花草,它們已被我修了一遍又一遍。我的手,還保持著平穩在修。

突然,有人闖進我的視線,將一封信交給我,一言不發地又匆匆走開。

信封上幹淨得沒留任何字。

我心中納悶地拆信,乍見筆跡我已震驚住了,一目十行地將信看了個大致後,便匆匆揣好信出門去。

敦煌我本是熟悉的,進了小巷,七轉八拐來到信中相約的地方,那是個久未住人的平常小居,毫不起眼,平常也極少有人過往。

我的腳剛邁入屋內,身後的門扉已然閉上。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錦瑟。”

我回過頭去,看見師父滄桑清臒的麵容,神色不由頓了頓,即使一見信的筆跡便知是師父,但真的見還是一時反應不及。

我不敢看師父的臉,卻仍可以感到師父犀利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不開口說話,或許是不斷地在逃避,躲一時便是一時,明明知道不能這樣過一世,仍是不到萬不得以,絕不麵對。

良久,我聽師父長歎一聲,幽幽的聲音掩不掉的失望:“哎!錦瑟,你要我如何說你?我跟你說的話十句,你有沒有聽進一句?”

“師父的話,隻要是對的,我都會記在心裏。”我低聲回道。

“難道,我說的話錯了?”師父冷笑著問。

“師父說的都是事實。”我咬著唇道,然後目光如鐵的望向師父,“隻是,要我與他分離,我是千萬個不願的。師父,我從來極少開口求你,這次就算錦瑟求您,您放過我們吧!”

師傅眼中顯出的驚訝像一張無形的網張羅在我的四周,明明無形卻緊緊束著我,我的呼吸不禁一滯,屏在胸口沉沉地壓著。

過了好一會,師父才麵帶不豫道:“你竟為了這樣的一個人求我?錦瑟,師父老了,是管你不了了。可是,錦瑟,為了姬家小子你能舍棄多少?又能不在乎多少?拋開前仇,忘卻舊恨,不顧國恥,這些我都不與你計較。可是,你忘了霽晴麼?留她一人在負羽樓,你能走得安心?”

“你總是拿霽晴來威脅我。”我心裏頓生無名火,口氣不善道。

“放肆!你是這樣跟師父說話的麼?”師父麵現薄怒道。

“錦瑟不敢。”我口氣不由一軟。

“你真是越來越大膽了。”師父冷哼道,“現在,你不敢做的事大致沒了。你若敢回姓姬的那裏,霽晴就留不得了。”

“師父!”我一驚,悲憤地看著師父異常冷硬的臉,心中被悲哀淹沒,低聲道,“師父,為何要如此呢?”

比起這樣的師父,我更希望和醉得不分晝夜的師父在一起,雖然很令人操心,可那樣的師父很真實很接近。可眼前是師父,雖然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

“是啊!為何會如此?”師父也有所感觸地歎道,“錦瑟,我又何嚐希望如此?為師也不想逼你,也希望你能夠找個好人家,歡歡喜喜地嫁了。奈何,你偏偏看上姬家的小子。你若不是我顧城傾的弟子,若不是她的女兒,該多好!冥兒,冥兒,她苦啊!”

師父此時竟不覺眼眶一紅。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師父,一時無言。

此時卻聞屋內傳來一陣笑聲,有兩人踏著笑聲而來。兩人皆是玉冠黑發,其中一人笑言:“想不到,顧師也這般善感多愁。”

我冷冷地看著他。

他卻是盈盈而笑地朝我作了一揖:“人生何處不相逢?巧得很,在這樣的地方還能巧遇錦瑟姑娘。真是有緣。”

“我怎麼覺得是,冤家路窄,成王爺?”我冷冷道。

“看來錦瑟姑娘對本王的誤解不是一般的深。”成王爺對著他身旁的人道,“不知接下來的交易,做不做得成?”

“女人太麻煩,我搞不懂她們是如何盤算的。”那人冷言冷語地答,眼裏不掩對我的輕視。我認出那人竟是那次在城北酒樓鬧場子時所見到的那道一閃而過身影。

成王爺斜睨那人一眼,徑自開口,似是自語:“這倒是實話。明明有著那樣一筆血債,還那般不管不顧地愛上自己的仇人。我那個王兄,還真真不簡單,我都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明明那麼迷戀,當初我想促成一樁玉事,卻生生被錦瑟姑娘拒絕了,辜負本王的一番美意,我的王兄還是琵琶他抱。沒想到,姑娘竟會不惜自折身價,千裏追到帝都。安西王府的燒火丫頭,想來當得辛苦。若不是本王動了憐香惜玉的心,心疼姑娘不堪那些人的折磨,請你們樓主出手清清那些雜碎,姑娘說不準就香消玉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