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想的也是自己闖入了不該闖入的地方。
如是而已。
當我扶著受傷的他在草間逃竄時,我便知自己不會恨他,也沒在怪他。這個人,他在我身邊,每個呼吸每根發絲所逸出的都是能讓我感覺得到的溫暖的氣息,隻要,他還在我身邊,便不會有什麼真正的寒冬。
我很自私。
他是我喜歡的人,我不想為一個已死的人去怪他太多,即使那人對我而言也是重要的。
可是逝者如斯,我想挽回什麼都已是不可能的,那人帶給我的是溫暖的記憶的碎片和永遠無法由自己來履行諾言的遺憾。或許那人對我而言並不像我所認為的那麼重要。
隻是,我永遠也忘不掉罷了。
我記得那人便如同記住一隻蝶,美麗而短暫,曾經溫暖卻又已不知飛逝何處,再也尋不回了。
而他,姬羲衍,卻是如此真真實實地在我身邊。
當仰麵躺在半人高的草間,望入如墨的蒼穹,一天的星辰如寶石般閃爍夢般的光芒。
我已無法帶他走得更遠,隻能束手待斃。
聽著草間的蟲鳴和殺手漸近的腳步聲,我的心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我不是不怕死,也不知結局會是怎樣,但至少,他在我身邊,仍聽得見他的呼吸和心跳,仍觸手可及。
我將自己的臉頰貼上他的,感覺自己的臉由冷轉暖,那一刻,我覺得幸福,我想放縱自己這樣幸福下去。
我知道我該趁機殺他,但我更不想失去他。
我靜靜地靠著他,感覺可以任時光如梭,感覺可以就這樣一直走下去,直到世界盡頭,到永遠。
然後,我聽到他“嚶”的一聲,清醒過來,他叫了我一聲“錦瑟”,便再也沒說下去。
我知道他不是無言可說,隻是千言萬語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輕笑,摸索著他的手,輕輕握住,道:“如果在忍受無法相見的痛苦和良心的不安這二者之間選擇的話,我會選擇後者。我會原諒你,愛你,就算沒有未來。但起碼我會曾經很幸福。讓我們回到昨天,我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不知道,然後繼續相守,守到我們再也守不下去為止。”
明顯地,我感到他的手緊了緊。
這樣就已足夠。我放心地微笑。當麵對殺手們如水的刀刃時,亦不曾改變過這個表情。
我讓他扶著我的肩站起,為他整整衣衫,拍去身上的泥土和草根,滿足充滿心間。
我想我可以真的那樣幸福下去。
如果,如果師父不曾出現,那麼,我會允許自己繼續幸福。
我的指尖隨著師父撥開人群,暴露在我麵前的那瞬停止住了,僵直著,真真是動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隻是那樣愣愣地望著師父的臉,師父並不似平常的慵懶和頹廢,卻是一味的從容和超然。
師父那樣看著我,道:“錦瑟,你這丫頭,見了人也不知叫。”
我回神忙叫了聲“師父”。
師父微微點了點頭,目光落到我身邊姬羲衍的身上不住打量,仿佛在審視,在算計著。我第一次知道師父竟也會有如此高深莫測的神情,如在對弈。而此時師父處於絕勝的境地那般。
待師父的目光重回到我的臉上時,卻微笑著朝我招手示意我過去他那裏。
我不覺朝後退了一步,那刻,我便有種不好的預感,不,是不祥!我覺得自己若走向師父,那我便會失去我的七爺。
我如此驚恐地望入師父的眼中,希望他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或許那樣師父便可能會放過我。我知道師父在逼我,我可以感覺得到。
但師父不肯,不肯放過我。
師父的臉依舊含笑,他道:“錦瑟,過來。”
那是不容置疑的語氣,無情得如寒刀,輕易地斬斷我所有的希冀,盡管在別人看來師父是平和如熙的。
我不覺從心底打了個寒戰,如被一條蛇從身上滑過,卻不由自主地向師父走去。每一步我都走得極慢極沉重,如履薄冰。
短短數步,我走了很久。
終於走到師父身邊。
他拍了拍我的肩,欣慰道:“真是個乖孩子,做得不錯。這次的任務完成地很好。”
我一愣,驚異地望向師父,不知他言指何意。
卻在此刻數十把鋼刀齊齊壓著姬羲衍的脖子。
我剛想開口,卻聽師父在我耳邊冰嗖嗖地說:“不想他有事,就跟我走。”
我抬眼望向師父,權衡了一下他話中所含的分量,不得不徑自走開。
我是不敢違逆師父的意,無論出於何由,都該如此。
師父的腳步聲始終在我身後回響,像永遠無法掙脫的枷鎖。我聽了許多年,熟悉得不用回頭也能辨認出。
當四周隻剩下我和師父二人時,我聽見師父長籲了一聲,卻是久久不曾說話。
我想,或許話由我來提會好些。
於是,我道:“聽說敦煌派了殺手來,想不到竟是師父親自出馬。”
話剛脫口便覺不對,連我自己也不知為何能問得如此平靜。
“錦瑟。”師父道,“你一聲不響來了帝都,師父來看你的情況罷了。”
“師父還當我是孩子來哄,我來帝都是樓主應允的,師父怎會不知?樓主騙我麼?為何還派人來行刺姬羲衍?”我問得依舊平靜。
“師父為的是你,姬家那小子一日不除,他日必是大患。錦瑟,你何苦癡迷?從出生起,你們注定是互為仇敵的立場。我以為你懂,原來你竟是不懂的。”師父歎息道,語重心長的味極重。
我輕飄飄地望著師父,似有些賭氣,道:“我不懂。我從不覺得我與他有何冤仇。”
“孩子話!”師父低喝道,“那小子給你灌什麼迷湯,竟讓你不顧到這境地了?國仇,家恨,你都拋到何處了?”
“與他無關。”我頂了一句。
“是姬家的人就有關。”師父麵露一抹嘲諷,“錦瑟,別太天真了。你以為帝都的那人為何要趕你出府?他所忌諱的事不也是你的身份?你敢對那小子說出你的身世?你不敢。不敢是怕他覺得你動機不純,對你有所猜忌?”
“胡說。”我看見師父的眼瞳中映著我麵色如紙。我知道我的心其實是在崩潰的,我怕師父說中的其實是事實。我不想如此,隻能用蒼白的語言反駁著師父。我的出身由不得我做主,上一輩的事與我無關,匡朝、庫車間的事,我也不懂。
“錦瑟,你的血液裏畢竟有一半是屬於庫車的,你總該為庫車做些事。”師父嚴厲道。
“我沒做麼?我不得不加入負羽樓,雖起初是為了霽晴,但後來卻是因你告訴我我有庫車的血統,所以,才不得不在我的琴弦上染了鮮血。可是,師父,你想過沒有,其實我流著的另一半血液是匡朝的。”
“你也知是如此的?別忘了你的殺父仇人是誰?”
我吃痛地看著師父,我知道我此刻的臉色定是蒼白的。別的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與姬羲衍無關,唯獨這事是不能的。
“好個孝順的女兒,竟愛上自己的殺父仇人。”師父冷笑道。
我知道的,其實早就知道,殺我和霽晴的父親的人便是他——匡朝的七皇子。
這其間沒有誤會。
那是成者亡,敗者寇的權力之爭的結果,怨不得人。
我也不想怨恨他。
我早說我是個清冷的人,對那不曾謀麵的父親是不存什麼感情的,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父親是拋棄母親和我,害得母親抑鬱而終的人。
我心裏有的那個疑問隨著他的死去而得不到答案。我一直想問他:“如果知道母親和我的處所,他會來看我們麼?”
向來我都覺得隻要有心,什麼都可以做到。過了這麼多年,他都不曾來找我們,那便是將我們遺忘了。
父親其實也是個自私的人,師父自己提起他時也從不肯多言,甚至還會咬牙切齒。對於這樣的人,我從未想過要去為他報仇。
有時,我也覺得自己是足夠狠心的,所以師父提起他時,我才無力反駁。
“師父,你想我怎麼做?”半晌,我猶豫著開口。師父萬不會無緣無故逼我到這種境地,我不想師父再如此旁敲側擊了。
“離開姬家那小子,做回原先的錦瑟,這事便能了結。”師父開口道,“錦瑟,你別無選擇,安西王府的人方才已被負羽樓的人殺盡,如今隻剩他一人了。”
“師父,你竟是這般逼我麼?”我慘然而笑。
“錦瑟,你要死心。以你的個性,為師若未斷絕你所有的後路,你豈會真的放手?”
我闔目,心漸漸沉下。許久,我道:“師父的意思,我明了,徒兒照做便是。隻是,我怎知師父不會再與他作難?”
“為師若當真與他作難,又何須與你多言?一劍了事,豈不爽快?”師父道。
我沉吟片刻,緩緩道:“師父,徒兒信你……”
我徘徊於人群中,即使人潮擁擠,亦覺得寂寞。
臨天遠而忘憂,望著怎麼也分不清灰白二色的天,如鏡般掀不起任何波瀾,我心裏幽幽想道,或許即將有場雨吧?
原先,我是跟在姬羲衍身後的,從他被師父設計故意放走的那一刻,我便暗中相隨。可如今人卻被我跟丟了。我本不敢靠得太近,加上人又多,就那樣散了。但從他所走的方向,我知他要回府,卻不知當他看著已無人跡的安西王府會是如何的反應?
我不忍去看,不忍看他的臉因悲傷而變得黯然,不忍將緊逼而來的離別隨距離一縮再縮,而心一沉再沉。那需要太多的勇氣,而我,仍未準備周全。隻靠著這樣的徘徊,企圖一拖再拖那分離的時刻。
心裏無數次的歎息。
待抬頭時,眼前已多出一人。
我沒想會遇見,更不信是巧遇,那隻能是蓄意安排。
當我不知該以何種表情來麵對時,也隻能是麵無表情。
那人是朝恒,負羽樓的樓主,我的上司。
未開口已然莞爾一笑,然後他道:“若鼓不起勇氣,索性就不告而別。”
心中的萬千疑問,不知從何說起。他或許是這一切幕後操縱的真正黑手,或許一切與他毫無瓜葛。我想挑開來問個明白,卻無法啟齒,一時隻是這樣直直地看著他。
“錦瑟,狠不下心就別勉強,不會有人逼你,我保證。”他說得極認真。
我聞言卻不禁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我邊笑邊道:“朝恒,你拿什麼保證?我早已不信保證了。你放一百個心,我絕不會給自己留下後路的。你大可不必親自跑來監視我。”
朝恒的目光一暗,聲音壓得有些低沉:“錦瑟,你該明白,我不是那樣的。否則,當初就不會將你送來帝都。我知道你心中有氣,但事已至此,我希望你跟我回去。”
“回哪?”我喃喃脫口而出,“回漁村?那早已沒有地方可以讓我回去了;回敦煌?那其實又與我何關?不過是師父一手安排的落腳點;回安西王府?以今時今日的我又有何顏麵能回?想必早已被人恨入骨髓,斷不會讓我再踏入半分。我還能回哪?漁村不能,敦煌不願,王府不可。如今,我還能去何處?”
想必我的神情十分悲傷,否則朝恒的臉上不會流露出那樣悲憫的神色。他用雙手按著我的肩,認真地凝視著我:“回庫車,跟我一同回庫車。那好歹也是你半個家鄉。”
“庫車?”我不禁揚眉,“師父和母親的家鄉?好歹?說得真是喪氣。但畢竟不夠完整,中原亦是不夠完整的,我竟無法得知自己算是匡朝人還是庫車人。真是可笑,滑天下之大稽。”
“你不是,我是就行了。錦瑟,跟我走,我給你一個完整的家。”朝恒對我如是吼道。
我緩緩抬起眼,目光輕飄飄落在他臉上,他竟是如此認真而篤定,令我不禁被誘惑了。我想信他的,然而不知該如何去信,所以隻能無語地直直盯著他。
我聽著朝恒不住地為我鋪開一幅庫車鄉景圖,美得令人神往,美得不似真實,頭緒不禁紛紜。
我想信他,卻又不敢,想要停止被誘惑下去,卻又不願打斷那麼美好的描繪。
那是讓人心醉的地方,令我忍不住想邁開步子隨他前往。
隻是,我不夠絕望,對姬羲衍仍抱著一點幻想。隻消那一絲一毫,我便不忍離開。
我不由緊了緊拳頭,靜切地看著朝恒,緩緩道:“現在還不能跟你走,在他對我說不之前。朝恒,我隻能如此,在未到絕路時我仍會舍不得。他不是我要找的人,甚至他殺了我要找的人。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隻要我願意原諒他,一切仍可從頭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