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小倩那無限美好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那片濃密樹林之中。
她適才站立之處,突然又出現了兩個人影。
這兩個人不知由何處飄落,身法之輕捷恍如幽靈,甫一現身,立刻為這月色昏暗的崖頭帶來了一片陰森鬼氣,神秘詭譎已極。
這兩個人一個身材頎長,身著青袍,麵覆黑紗;另一個體形瘦小,身著黑袍,長發披肩,麵色慘白,陰森怕人。
仔細一看……
那青袍蒙麵人,赫然竟是千毒門門主雷驚龍,他目光森寒,凝注聶小倩身形消失處,不言不動。
那黑袍怪人,則是雷驚龍座下二燈使之一的陰煌,雙目狠毒光芒閃爍,向林中望了一眼,轉對雷驚龍陰聲說道:“門主,至今你該相信我並沒有看錯吧!”
雷驚龍雙目冷芒暴射,隨又斂去,頭也未回,冷然答話:“陰煌,你這是向我邀功麼?”
黑袍怪人嘿嘿一笑,答得很狡猾:“屬下怎敢?既為門主麾下,就應忠心耿耿,不能坐視門人反叛而隱之不言。”
雷驚龍仍然沒有看他,語氣也仍是那麼冷:“看來你果然是我的心腹人,我決定記你一功。”
“多謝門主恩典。”黑袍怪人躬身說道:“其實,這原是屬下份內事。”
站直身子,目中凶芒閃射,飛快向林中投了一瞥,狠聲又道:“門主,這賤婢該當何罪?”
雷驚龍淡淡說道:“那要看是從哪方麵說了,或許與你一樣,我還應該記她一功才是。”
黑袍怪人一怔.訝然凝注雷驚龍:“屬下愚昧,不知門主此言何意?”
雷驚龍斜瞥了他一眼,道:“這不難懂,因她助夏夢卿療傷,使夏夢卿得以早日康複,要不然我豈不要多等一些時日?”
黑袍怪人呆了一呆,隨即詭笑說道:“門主不愧是英雄,屬下無限敬佩。……”
麵色一寒,陰陰又接道:“不過,門主莫忘了當初手創千毒門時所訂的規條,聶小倩無意中助門主早遂心願固然有功,但她生心叛變卻仍……”
雷驚龍突然一笑.笑得好不陰森:“這不用你操心,我賞罰分明絕不徇私,聶小倩促成我早遂心願,論功必須行賞;她心生叛逆,也難免身受修羅穿心之罰。”
話聲未落,黑袍怪人忙自躬身,飛快搔道:“請門主頒下令諭,屬下立即前去生擒賤婢。”
雷驚龍雙目冷芒輕掃,嚇得黑袍怪人那剛自直起的身形,微微一顫,又複俯下:“我都不急,你急什麼?告訴你,在我麵前你最好別打那假公濟私的主意。”
黑袍怪人身形劇震,俯首幹笑說遭:“門主誤會了,屬下怎敢,屬下一片赤心,為的是怕那賤婢聞風遠遁。”
雷驚龍雙目閃過一絲詭異的光芒,冷冷說道:“是麼?此事隻有你知我知,根本無庸擔心她會聞風遠遁;再說,叛我之人,縱然逃到天涯海角,誰能幸免一死?”
黑袍怪人禁不住毛發悚然,自己這位門主說的絲毫不差,以往所有叛逆之人,莫不在那無影之毒下斷魂絕命,無一能得幸免,連忙躬身諂笑:“門主神威,那麼……”
雷驚龍微一揮手:“我自有主張,你應該已聽到適才夏夢卿臨走之時,交代她的話兒。”
黑袍怪人也是一個深富心機,狡詐陰狠的人,聞言也才猛然憬悟,小巫麵對大巫,他頓有不如之感;無論心智、凶狠,自己都較這位門主差得太遠!他望著麵前那卓然而立隱透陰森的身形,不由打心底裏冒起一絲寒意,惶恐得不知所以。
雷驚龍視若無睹,淡淡一笑,又道:“這件事且不去管它,夏夢卿那些人也可暫時置之不顧,為我傳諭,自即刻起全力追查羅刹三君的行蹤,一有所見,立刻來報我,去吧!”
黑袍怪人如逢大赦,恭應一聲:“屬下遵諭。”身形陡化長虹,向崖下飛射而去。
望著黑袍怪人那飛射而去的身形,雷驚龍覆麵黑紗後那薄薄唇邊,浮現一絲殘忍的笑意;笑得詭異難測,袍袖輕揮,一閃不見。
神力侯府後院那座小樓的紗窗上,猶透著燈光。
如此夤夜,燈火未熄,這顯示著博侯伉儷猶未入寢。
事實上,的確如此。
小樓內,紅燭高燒,蠟淚淋漓,傅小天與薛梅霞正自隔幾對坐。
兩個人一般地愁眉不展,低著頭,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也難怪他們如此憂心傷神,四天已經過去,京城四郊亦已搜遍,竟然徒勞無功,根本沒有找到夏夢卿一絲蹤跡。
這實在是一件絕頂離奇,而又令人深探擔憂的事。
倘若夏夢卿功力情況好好的倒也罷了,偏偏他目前正身負極重內傷,不宜過分妄動真力,在此帝都危機未除,布達拉宮密宗高手,千毒門狠毒徒眾,羅刹三君環伺之時,他可以說無時無刻不處在極端危險之中,沒有人能相信這些人一旦發現了他的弱點會放過他。
他隻要落在任何一萬麵人的手中,那後果就不堪設想。再說,皇上的限期不過一個月,紫鳳釵、綠玉佛兩件稀世至寶又落入羅刹三君的魔手……
這一切、一切,怎不令傅小天夫婦心急如焚,憂愁欲絕?
傅小天幾天沒有合眼,薛梅霞也陪著他數夜未眠,寢食懼廢,肉體上的折磨也許還能忍受,再加上精神上的焦灼、憂慮,那就便人難以負荷了。就是,鐵鑄金剛,銅澆羅漢般的神力威侯博小天也日見消瘦了。
他失去了往日的英風豪氣.顯得那麼地委靡不振。
環目中滿布血絲,黯淡失神,那部威猛懾人的虯髯;也變得淩亂不堪。
傅小天尚且如此,薛梅霞自是更不必說了,因為她身受的要比傅小天更多、更重。
其實,像傅小天這種豪邁奇男,人中英傑,再怎麼樣也不致一蹶若是,他一向堅強得仿若擎天巨柱,東嶽岱宗,任何風暴也不能撼之分毫。
主要的,還是他愛妻情深.一半兒以上是由於眼見薛梅霞的日益憔悴,以致在愁苦之餘又另添一份憂慮。
他了解愛妻的心情,薛梅霞也了解夫婿愁苦的原因,可是,夫婦之間,卻誰也沒辦法安慰誰。
因為,除非能立刻把夏夢卿尋到,一切安慰都屬徒然。
但是,已經一再試過了,多日的搜尋,所得到的隻是失望的打擊。
所以,伉儷兩人隻有枯坐相對無語。
夜色很寧靜,小樓裏的空氣,更透著無限沉重,沉重得使人有點透不過氣來。
驀地,一陣急促的蹄聲由遠而近。
在這萬賴俱寂的深夜,聽來特別清晰,聲聲有如重錘,敲在人的心坎上。
這蹄聲,至神力侯府門口倏然而止,傅小天皺下皺濃眉,微徽地抬了抬頭,但卻仍沒有說話。
薛梅霞,則就像沒有聽見一般,依然低垂著頭。
四下剛剛恢複了寂靜,樓下隨又響起了一陣輕微的步履聲,緊接著,值夜的黑衣護衛怯怯地試探著開口通報:“稟侯爺……”
傅小天滿臉煩躁地沉聲喝問:“什麼事?說!”
幾天來,傅小天那顯得極為暴躁易怒的脾氣,早使屬下護衛們嚇寒了膽,這時他出聲一喝,樓下這名護衛更加起了畏懼的猶豫,支吾了半響,竟沒有答出所以然來。
傅小天挑眉瞪目,厲聲又問:“什麼事,快說啊!”
樓下護衛如遭霹靂當頭,身子一哆嗦,倏然揚聲:“唔!……稟侯爺,德郡主求見。”他到底說上來了。
傅小天勃然大怒,砰地一掌拍在茶幾上,霍地站起,環目暴射寒芒,須發俱張。
這懾人威態要是被樓下的護衛看到了,怕不立刻嚇昏。
傅小天剛要發作,薛梅霞一隻玉手搭上他的鐵臂,話聲無限柔婉:“小天,別跟人家過不去,人家職責所在,有客來訪,能不通報麼’”
一句話頓使傅小天威態盡斂,望著薛梅霞歉然一笑,轉向樓外揮了揮手.幹和地道:“告訴她,我睡了,不見客。”
樓下黑衣護衛應了一聲是.快步離去。
薛梅霞連忙一搖頭,道:“小天,怎可這樣,德怡必然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否則她不會這個時候跑來找你。”
傅小天略一沉吟,終於又揚聲沉喝:“回來。”
那名黑衣護衛遠遠地又應了一聲是,立刻跑了回來。
傅小天道:“把客人讓進大廳,我馬上就來。”
“是,侯爺,屬下遵命。”想必這名護衛也深為畏懼德怡郡主的雄威,這回好交差了,當時一聲響諾拔步奔去。
護衛寓去後,傅小天望著薛梅霞-聲苦笑,道:“霞,走吧!我們一塊兒去瞧瞧她到底有何貴幹。”
看看自己身上,薛梅霞不禁有點猶豫:“還是你一個人去吧,我這身……”
傅小天微笑接口道:“對她沒那麼多顧忌,這時候見客已是她天大麵子,走吧!”
薛梅霞蹙眉一笑道:“好,依你。”向來講究修飾的她,若在平時,說什麼也不肯這樣兒出去見客,尤其對方也是有體麵的人,但今天她為了順著夫婿一點兒,不再多事,話落,便當先行了出去。大廳上,已燃起燈火,美郡主一張嬌靨綢得緊緊的,正雙手玩弄著馬鞭.焦急地來回走著,一見傅小天伉儷來到,立刻迎了上來。
傅小天未容她開口,便自頗為不耐地望著她,蹙眉說道:
“郡主閣下,有什麼天大的事兒,叫你非這時候跑來擾人安眠不可?”
美郡主德怡不愧厲害,也蠻得可以,柳眉一挑,道:“也許,我來得不是時候,不過,閣下,你真的已經睡了麼?”
傅小天本就不耐煩,這一來更加惱火,濃眉陡剔,冷冷說道:“郡主閣下芳駕蒞臨.睡與不睡又有什麼兩樣?”
美郡主唯獨對這位鐵錚奇男沒有辦法,美目輕注蹙眉笑道:“過訪是客,主人豈能以這副顏色相待?別這麼凶行麼?我是來求你幫忙的。”
傅小天呆了一呆,剛要說話,薛梅霞一旁微笑說道:“我猜得沒錯,這時候你來找小天,定是有什麼要緊之事,來,咱們坐下來談……”舉手讓客。
美郡主對薛梅霞素來敬重,視之若大姊,同時,也有著一份羞慚,望了薛梅霞一眼,笑道:“霞姐,別跟我客氣,我不能多耽擱,馬上就要走。”
她既這麼說,薛梅霞不便多事堅請,“哦!”了一聲,笑道:“那麼,有什麼事你對他說吧!”
美郡主略作猶豫,終於鼓足了勇氣,嬌靨微酡,望了傅小天一眼,囁嚅著說道:“我想找他幫忙打架去!”
傅小天為之哭笑不得,籲了一口氣,苦笑說道:“閣下,你也真是……我還以為你是為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敢情是吃了人家的虧,找我去為你出氣,對麼?隻是,我實在想不出這帝都之內有誰竟敢對你這位大郡主無禮?”
入耳吃虧兩字,美郡主嬌靨更紅,也勾起了心中的氣憤,差一點掉淚,可是她生性倔強,絕不願在任何人麵前示弱,終究忍住了,柳眉一挑,氣虎虎地道;“他豈止無禮,簡直是欺人太甚,而且竟膽大得敢擅自闖進靜明園。”
私入玉泉禁地果然非同小可,敢對郡主無禮,更是此罪不輕,這人委實膽大得可以。
傅小天似乎被引起了一點興趣,也頗覺得事態嚴重地皺了皺眉道:“那個人是什麼樣的人?”
美郡主想起來就恨,道:“一個不知死活,自命為讀書人的武林狂生。”
薛梅霞神情一震,立刻留上了心,傅小天卻毫未在意,沉吟了一下,說道:“他知道你是誰嗎?”
美郡主道:“他問了,我沒有告訴他,不過他既知玉泉山是皇族禁地,應該不會不知道我的身份。”
“那幺這人的膽子的確是夠大了些。”傅小天揚眉說道:“你以為他還會在那兒等你麼?”
“武林中人素重幹金一諾,我看他自命不凡,諒必不至於就此逃去。”
“說得是。”傅小天蹙眉點頭:“既然這樣,你就該找九門提督派人前去拿人,何必一定要找我?”
看來傅小天仍然懶得管這種閑事。
說了半天,枉費口舌,得來這麼一句話兒,美郡主不由得氣得連連跺腳,梆眉雙挑,美目圓睜,又急又氣:“你這人……是有意裝糊塗?他們要是有辦法,我會深夜跑來求你麼?你去不去?不去就算了,我可丟不起這個人。……”說著,一甩馬鞭,就要轉身高去。
薛梅霞倏伸皓腕,曲意留客,笑道:“別生氣,妹妹,他不去我去,但到底是怎麼同事兒?你也得說說清楚呀。”
美郡主正好乘機站住,滿懷感激地望了薛梅霞一眼,含羞帶恨地從頭說起,當然,為什麼一個人深夜流連玉泉山頂,對月抒懷,她會另方托辭,當她說到入耳那種乎其技功力高絕的簫聲之時,薛梅霞更忍不住嬌軀一顫,倏轉螓首,驚喜欲絕地道:“小天,聽到了麼?……”
傅小天亦已觸動靈機,精神大振,縱聲狂笑,聲震屋宇,對美郡主德怡道:“抱歉,閣下,你這虧吃定了,人也丟定了,我無能為力,根本接不下人家手下三招,你另請高明吧!”話落又複仰首哈哈大笑,笑聲中,數天來的憂慮焦急全數盡掃,顏開眉展,前後判若兩人。
美郡主猶以為他是托辭推委,不禁大發嬌嗔,跺足戟指:“你胡說,我不信你打不過他。……”
入耳傅小天伉儷那笑吟吟的歡愉神態,她忽有所悟,呆了一呆,接著道:“怎麼?莫非他果然是那個玉蕭神劍閃電手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