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元年, 初冬。
風夾雜著雪,鋪天蓋地。
大法昭寺前,鳩真握了雪,於指間托起,一如蓮花綻放的模樣。這一趟西行,他似乎走了許久,終於終於見到了他,即將要成佛的法慧。
“法慧,今日你便可永離生死煩惱,成就無上正等正覺。為師跋涉千裏,助你一步成佛。”以掌握雪,自腕口化作冷流散去。
法慧笑意嫣淡,長衣佛衫飄於費紮山頂,如雪中佇立的雕塑。他望著鳩真,心尖淌過一絲暖流,鳩真該是明白他如何不能成佛,噙著苦笑道:“師傅,徒兒無以成佛啊。這六世的束縛,法慧掙不開。”
“人世間並不是所有事,都需親力親為。時而你未做,卻有人為你讓開了道路。法慧,你再往前望去,前路已無荊棘阻隔,我佛在等你。是那女人的亡魂,成全了你。這世間,再沒有那個能捆縛你之人,而後千世萬代,皆沒有。”鳩真不知這般說,他是否能明白。摩什當以用佛力散了那女人的離魂,她於這世間,連魂都散了,便再不能阻斷法慧成佛之路。
法慧忽而揚聲長笑,笑中有淚,他從來都知道,天家佛家皆不會輕易放過她。但未想到,這一切來得這麼早。成全?!倒是他們用她成全了自己,用她碎散的魂灰鑄成他成佛的路,是何般殘忍?!他因她不能成佛,他們便借以命道天義甚以佛理要她的魂滅,是人欺佛,還是佛欺人?!是,他從此失了塵情束縛,能做到泯愛滅欲,是真正的六根清淨了,卻也失了慈悲。這條路,若是要踩著她亡魂而過,當不如自己化身齏粉六道皆不入!
“法慧今日才知,原來…佛亦是有私心的。”他定定望著鳩真,笑容漸漸淡去,第一次,他對師傅再笑不出,“如若法慧說不要呢?!這佛骨真身我不要,無量功德我不要,永離生死…更不要!”
“那女人是天命所致,成全了你,亦是成全她自己。”他見他仍無轉醒,心痛道,“以摩什之言,你的佛骨,遠比她的癡魂要重要。天地萬物當彙聚多少靈氣,再以百年修為,才得你這一身佛骨金身,你莫要自予踐踏。”
“天命,何謂天命?!”法慧袖袍中貫滿了風,鼓鼓揚起,“法慧成佛,並非天命,而是人願。法慧不肯成佛,縱是佛祖聖者皆不能強求。”他神眼堅定異常,已是無以動搖,“命,並非不得改,隻是代價過重,你們舍不起。所以你們寧願看著她魂滅九泉,助我成佛!可我知…總會有法子救她。”
“法慧!”鳩真赫然仰頭,一時天轉星懸,他知他要做什麼,那口腥甜堵在喉中泛著溫灼。
“你們不願用無上天力為她續命也罷,法慧自會用無量功德為她換命!”天,依舊清明,一如他眸中星華亮熠。可笑這些佛門聖僧看破人世紅塵,卻看不穿一個情字。出家人一個個言著泯滅****,因他們怕它,他們知道情字無畏,是可以亂了天命人塵,脫於六道之外不受萬物相束的詭離。
鳩真剜心作痛,伸出一支腕子,無奈卻握不上他,他恨自己教予他大乘佛法,卻未能教會他斷了執念,聲聲出言滿是急切:“我徒,你莫要糊塗。一切功德無不複歸‘圓’滿,一切煩惱生死無不畢竟空‘寂’,你修了六世曆經數次劫難終以修得此時功德圓滿,並不易。”
“易與不易,法慧從來知道。”他臨空退步,與鳩真隔而相望,第一次忤逆師傅,恐怕也是最後一次了,“一生不夠回憶,法慧便用了六世記住她。法慧甘願用六世相憶的女人,便不在乎為她傾盡六世的修為。”
他再不看鳩真,轉眸遙望西天佛境,那扇渴求了六世的門終於對著自己大開,隻他不想入了。他不要踏著她的魂灰成佛,他不做韋陀,不要看到曇花的眼淚。
“法慧這六世修成的業果,換她的命,是夠了吧。”他笑地淚眼婆娑,似於水氣彌漫中看到了她臨花回望的翩然一笑,雪蓮開一次花是要幾生幾世的苦等,凋敗隻一瞬,“師傅,你並不知成全二字如何寫滿。這個女人,法慧甘願成全她,而不是由她成全自己。”
鳩真痛心闔眼,以身相對。但不知情字能累人至此,這已不是緣,是糾纏。命中脫不去的孽,魂魄散不開的債。他之執念,是一世又一世的成全,卻從未成全過自己。天下再無人比他更懂那二字如何書。身後卻聽飛雁掠過的風聲擊起,想也這山間峭壁懸崖不該會有雁飛過。心口猛窒,拂袖回身,卻不見身後之人。那團影已於崖尖縱身而下,陷落於層層濃重白霧,數丈之下升起雲煙繚繞,峭壁雪蓮綻放出血色蓮朵,滿山淒豔。崖頂空留法慧那一雙草鞋,浸著冬日的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