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蒙地結束一番大鬧,倒在我懷裏,大汗淋漓,氣喘籲籲時,望著他臉上那每一道褶皺的皮膚,每一塊鬆弛的肌肉,每一處凹陷,每一處凸起,撫摸著那如同百年蒿草般的頭發,我就會油然自問:這個男人,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以怎樣的方式,進入了我的生命?他將真的與我從此不再分離,直到海枯石爛?
往往這時,我就會想起那一口變了質的酥油,那餘味頓時仿佛繚繞於口,纏綿於胸。
不時,在某場大鬧的最後,不用我再多費心機,蒙地就會突然收拾起千瘡百孔的神情,瞪著那對呈現出一種成色不好的琥珀色的眼珠,用一種冷若冰河的眼神盯著我,用一種雪雹劈頭砸下般的語氣說,我該回醫院了,送我走!
周而複始,這成了一個規律。這讓我不得不相信,蒙地他其實十分清醒,他始終知道自己需要什麼,該怎樣去做。他早早就為我的後半生,做好了精心安排。他要在唯一一個知情者的注視下,讓自己的道德演出,有始有終,完美謝幕。
我終於明白,那座廢墟,其實根本不用去尋找;那座廢墟,它從來就不曾離開過我們。我終於相信,會有一種感情,比愛情更偉大,直教人生死相許。
從此我在我不知何時何處何樣終結的人生裏,開始懂得了,一頭狼、一隻黃羊、一隻鼠兔或者幹脆一隻貓兒狗兒,為何麵對憂傷、悲痛,兩眼幹幹,從不流淚。我時常告訴自己,隻有像一隻真正的動物那樣,我才能將一切憂傷和悲痛視為生命與生俱來的饋贈,心懷感恩,從容存活大地,歸於大地。
在某次蒙地長久停留在醫院裏的期間,某一天,我提著一罐牛尾湯,慌慌張張走在去送給他的途中,目光偶爾從街旁已然變得金黃凋零的銀杏樹葉上掃過,毫無預料的,驀然想起一個日子:噢,他的五十六歲生日,可是早過了!
油油出逃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比起在我眼前出現的時間,消失的時間越來越長久,而每次回來拿腦袋蹭我的腿,也都不是給我帶來什麼好消息。一次,它帶著一隻流血的耳朵回來;又一次,它帶著一隻流血的耳朵和一條流血的後腿同時回來;最後一次,它是帶著已經完全看不出本色的肮髒毛皮,傷痕累累得如同一根冰糖葫蘆似的尾巴,還有一條瘸了的前腿回來的。這一次,我以為,它很難再徹底康複了,因為,它實在是一隻老貓了,就連獸醫都說,它的腿骨修複能力很差了,就算是最好的愈合結果,它也不可能像從前那樣奔跑跳躍,能在院子裏一口氣走上一整圈,就算是燒了高香了。我想,這小子,終於可以老老實實待在蒙家大院,這個它最後的家園,在我的陪伴下,安老終年了吧。不料,一個月過去,我剛一拆掉它前腿上的繃帶,它就奮力一躍,飛快地上了那棵杏樹,三下兩下躥到我夠不著的高處。我急得在底下大喊,臭小子,你他貓了個咪的,快給我滾下來,別忘了自己有多大歲數……但它對我的吆喝、警告、懇求甚至作揖,一概置若罔聞和罔見,隻是站在一根高高的枝杈上,豎著兩隻各豁了一道口子的耳朵,舉起那條剛剛勉強愈合、做手術時剃禿了一大片毛的前腿,望著不遠處的瓦屋頂,躍躍欲試地估量著自己的能耐。當我搬來梯子,再去仰望時,那不知好歹的家夥,已經不見了蹤影,隻有一塊摔成幾瓣的屋瓦,躺在房簷底下。
從此,我再沒見過曾帶給外婆和我無限溫暖與安慰的油油,隻是偶爾在夢裏,它會帶著爍爍的眼神,閃亮的皮毛,如同一隻正當年華、向著漫長貓生發出第一聲叫春的小公貓那樣,高高地豎著尾巴,威風凜凜地向我奔來。
2010年秋寫畢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