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親愛的,讓我們就這樣至愛不渝(2 / 3)

我和蒙地也有一些難得的寧靜時光。那時油油或許蜷縮在我為它準備的柔軟的絨布小窩裏,或許大剌剌地伸腿展腰俯臥於陽光之下的某片屋瓦之上,發出一串串無人能解其詳的呼嚕語。那時我通常是陪著蒙地坐在他那間小廂房裏,透過窗子,一同望著院中那株以一種罕有的姿態堅定挺立的杏樹出神。風吹進窗,吹上他的和我的臉,吹進小屋深處,掠過一排排書櫃,在某個角落處稍作盤桓,輕輕留下一記撫摸,打出一聲呼哨,仿佛是向某個不同尋常的靈魂致以無限深情的敬意,再溜出高高的、狹小的後窗。

每當那棵杏樹開始在我眼前漸漸化為紮著一條柔美小絲巾的脖頸時,這種寧靜通常就會被打破。一些我早已耳熟能詳的人生樂章,就會在蒙地的喋喋不休中再次奏響。

他說,在一道插隊的知青裏,特娜幹起活來,就是跟一般男同學比,也毫不遜色。他說,她總是幹完了自己的,再偷偷幫他一把。他說,她那時一個人能擔一百多斤重的糞桶,走在窄得跟一片韭菜葉一樣的田埂上,一滴都不朝外灑;他說,同樣分量的糞桶,自己挑到地頭,非得灑一大半不可。他說,那時他們搭夥吃飯,她總說自己不愛吃葷菜,總要把自己那份葷菜分給他一半,還會把家裏寄來的奶粉、醃肉什麼的,也悄悄分給他一半。他說,本來她有機會早早回城,但是她對他說,隻要你還在這裏,我就不走。這樣,她就在那個小山溝又整整多待了兩年。他說,如果不是她留下來跟他朝夕相伴,那麼後來他得了胃穿孔沒人及時發現,及時送去救治,他就肯定會把命送在那個小山溝,當然也就根本別想再有機會認識在那片白茫茫高原之上,所有曾與他共度生死的兄弟。嗯,還有你了。有時,蒙地會於眼神飄移之中,頭也不回地這麼添上一句。

這種人生樂章演奏的尾聲,一律是以一種祥林嫂般風格的回旋重奏句式結束。我想來想去,覺得特娜她跟我在一起,真是個天大的悲劇,假如不是跟我在一起,她這輩子,命應該會更好——她麵相應該是個有福的人啊——最起碼,她會有個孩子,最起碼,不會有心髒病。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心髒病會有那麼厲害;她從來也沒告訴過我,她有那麼厲害的心髒病……

坐在蒙地一遍遍的訴說裏,日複一日望著那棵杏樹,我常會覺得,背後有一個豐滿健碩的身軀,正手持一柄亮得能照見人影的菜刀,就像那柄能在特娜的脖子上留下一道醜陋疤痕印的菜刀,越來越近地靠近我,近得我能聽到一聲聲喘息,後背能感到一陣陣嗖嗖寒意,脖頸也越來越變得僵挺。

某些時候,當自己的舌頭也感到節奏過於單調乏味了時,蒙地也會換個話題。那時他通常會一臉懵懂地望著我,我是不是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去了一個奇怪的地方,看見一些奇怪的人,一些奇怪的事?再不然就是,我遲早得再去一趟那裏,我得再好好走一走,看一看,那地方,是不是真的存在!最要命的則是,老田,你策劃了這麼一場致命的遊戲,目的是什麼?難道就是想讓我後半生從此不得安寧嗎?你要還是個男人,就應該站出來,不要玩捉迷藏,不要躲在暗處窺視我,監視我。要知道,你這麼做很陰險!很不夠朋友!通常到了這時,蒙地就會變得聲嘶力竭,手舞足蹈,活像一頭麵對上下翻飛的紅布的狂牛。而這時,我就不得不緊緊抱住他,避免他抓住什麼摔什麼,或者將自己摔向四麵八方。我身上因此留下不少青紫癍痕,有時甚至需要編造個借口躲起來幾天,不上公開場合露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