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骸骨、老狼與盛放的青春煙火(3)(3 / 3)

星月之下,三個男人一遍又一遍發出呼嘯。此起彼伏的聲音讓朵拉覺得,活像是整整一個狼的家族,在此麇集,哀號。

天蒙蒙亮時,醫生抱著朵拉上了鬼子薑的車,朝縣城駛去。那時她已陷入昏睡或是昏迷,對於老狼的結局一無所知。

那兩個熱心腸的淘金兄弟,帶著一袋金燦燦的收獲外加一張狼皮,心滿意足地踏上了回鄉路。

兩天後,躺在西寧醫院裏的朵拉,從醫生那裏聽說,所有人都平安回到了縣城,除了老田。

一切都是跟老田一路的、隊裏一名最不起眼的叫老鼠的隊員,在電話裏告訴醫生的。

老鼠說,他和老田幾個,半途遇上了老穆一夥。老田堅持要大家都跟老穆走,別再跟著他來回折騰消耗了。老田說,現在另外那支在這裏什麼地方行走著的隊伍,對他們這支隊伍的聲名構成巨大的威脅,大家必須抓緊時間向下漂,保持住領先勢頭,他則一定要保全自己全程漂流的紀錄,當然,還得去接應那兩個還在原地等待他的人。老鼠說,不是大家非要扔下老田,確實是誰也勸不動他,他鐵了心要堅持自己獨自往回走的。老鼠說,老田一邊說一邊還拿槍比畫著,說誰不聽他的就立刻崩了誰。

老鼠是老田最好的朋友,一向少言寡語,眼睛動得比嘴多,天生一副擅長保守秘密相,老鼠這外號,不是白叫的,他的話,應該有可信度。

朵拉忘不了醫生向她轉述這些時,那種絕望得泛出青光的眼神。即便是在廢墟裏,她高燒不退,最為瀕危的時刻,也不曾見過他有過這般眼神。他向醫院大夫要求,要立刻離開醫院,回到源頭地區,加入尋找老田的行列。大夫說,你自己就是醫生,你應該明白,如果中斷治療,會有什麼後果,你不想冒胳膊可能殘疾的風險吧?

那時,醫生手臂上的傷口已經深度感染,出現蜂窩組織炎症狀,正和患上肺炎的朵拉一起,接受輸液治療。

最終,兩人誰都沒能重返源頭地區。

等到那年平原大地秋風吹起時,這支在源頭地區失去了隊長,又在中途激流峽穀間失去了三名隊員的探險隊伍,終於完成了全程漂流,抵達入海口。

那時,帶著滿臉幹鏽和眼角過早出現的細紋,朵拉獨自站在黃河入海處的灘塗上,看著風吹蘆葦蒼涼地擺蕩,看著渾黃的河水停止了一切翻滾、鳴叫、嗚咽,緩緩地彙入灰藍色的大海,想起這一年的春天所發生的點點滴滴,恍若回望前生。

再也不會有下一個春天了,屬於我的春天,永遠結束了。她將那些發自肺腑深處的低語,和著足足有半年時間盤在頭上沒有解開的長發一起,拋向聞得到淡淡海腥味的風中。

朵拉和醫生的分別,是在高原的春夏模糊相交之際。

那時醫生臂上的傷情初有好轉,就急著返回北京,去辦理留學申請手續。隨著老田的音信杳然,他對那支曾被老田統領的隊伍失去了最後一絲熱情。他把自己的命運從那艘前無古人的冒險之船上,徹底解脫了下來。

臨分別前,朵拉和醫生並肩站在病房走廊盡頭,望著窗外滿眼生分的綠意,感受著仿若江南四月天般的煦風帶給他們胸中並不和煦的意緒,她聽見他用像一把起落之間不見一絲血痕的手術刀般的聲音說,有一天,我一定還會回到那裏,不過在這之前,我要先學會忘記,把一切都忘記得幹幹淨淨……然後,她感到自己的肩膀哆嗦了一下。再然後,她側過頭,久久地望著那隻搭在自己肩上,已經重新恢複光潔細膩的手。

十年太短,不夠思念往日;三十年又太長,我們可能會完全認不出對方。二十年剛剛好,不太長也不太短;我想,那時你應該風韻猶存,我也不至於麵目全非。到那時我們再相見,希望我還會對你說,噢,我的小姑娘,你看起來一點沒變,而你也會有再一次擁抱我的熱情……

好的,我會去那裏等你,去那座生養了你的城市等你。那座城市,你將注定拋棄二十年,隨後,又會如同想起我一樣,再次沒命地思念起,放不下……思念起,放不下……

如同一股拚盡積蓄已久的力量、衝破頭頂那層薄冰的潛流一樣,朵拉讓自己的心緒,在朝日煦風下潺潺作響,一往無前。

在一些人們竭力想要暫時忘記那個春天慘痛血痕的日子裏,唯有老田,人們還遠不那麼有勇氣敢於忘記,或者說,老田,還絕不允許自己就此從人們的生活裏消失。留守在高原地帶搜尋老田的隊員,直到秋天船入大海,仍未獲知有關他的任何確鑿音信。渴望成就一番傳奇的老田,從此真的進入了一段傳奇。人們會不時想起他,作出這樣那樣的猜測,讓他在口頭流傳中永葆青春,十年,十五年,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