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她一次次摔倒,醫生也一次次摔倒,好幾次,老狼也趴了下來,像是再也不打算起身。一次又一次,朵拉隻聽得闃寂的洪荒中,隻有人和狼的喘息,在相互催逼。
你說,它會不會是想誘敵深入?途中,在無限趨近於失守的意識中,朵拉的腦海裏,垂死掙紮般跳出一種意識。醫生沒有回答,隻有老狼,停頓了一下腳步,回頭綠瑩瑩地望了她一眼,讓她再也不敢發出第二聲。
又一次,老狼停了下來。這一次,它是長時間停了下來。
定睛看去,前方視野裏,模模糊糊現出一輛卡車的輪廓。不錯,是卡車,不過,是一輛淘金人的卡車。可以看出,車廂裏高高堆著許多七翹八岔的家什,那是淘金人卡車特有的模樣。
老狼趴下了。這一次,它的肚皮完全貼緊了地麵,頭也完全平伏在了前爪上。這一次,它死死地釘牢在地麵上,看上去,就是有整整一隊禿鷲飛來,它也不打算動彈分毫了。
很快,傳來一陣不同聲部的大呼小叫。老天啊,咱們的眼睛今天是怎麼了,怎麼又看見兩個不要命的內地兄弟?進來,進來!快快進來!
不等車上人下來,醫生就抱起朵拉,鑽進駕駛室。
雙排座駕駛室裏有兩個淘金人,一個抱著杆長槍,一個一手抓著半張鍋盔在啃。拿鍋盔那人,將手中鍋盔一掰兩半遞給醫生一塊,醫生立刻再去掰下一半塞給朵拉。尊敬的兄弟,請盡快將我們送回瑪多城去,這個小姑娘在發燒,很危險。醫生來不及咬上一口鍋盔,就急切地請求。嘿,這匹鐵馬,你還是問問它能不能動吧,它要是願意動的話,我們就不會天黑得像鍋底一樣還停在這個鬼地方啦。拿槍的拍了拍方向盤,聳著肩。啊,什麼,這,這是個小姑娘?拿槍的突然伸過黧黑的臉來,白牙一閃一閃地看了看朵拉,半天合不上嘴。啃鍋盔的也瞪直了眼珠子,停下了咀嚼。我的老天,看來這兩天裏我不明白的事情,真是發生得太多太多了——哦,我們這匹鐵馬,它沒有油啦,油都給了另外兩個你們的兄弟啦——他們穿的衣服和你們一樣,我想你們應該是兄弟吧。
從淘金人的敘述中,朵拉和醫生得知,原來,久等不來援兵的鬼子薑他們,不得不棄車沿著車轍往回走,走了整整一天,又回到公路邊。他們在公路邊等了一夜又一天,總算等到老天開了眼,讓他們碰到了這兩兄弟的車。兩兄弟來自鄰近一個縣。這兩兄弟膽子足夠大,前一陣鼠疫傳聞把其他淘金人都給嚇跑了,就他倆堅持不走,結果給撈到一小口袋可觀的收獲,這才樂顛顛地朝下撤。
兩兄弟幫鬼子薑他們拖出了東風卡車,但在拖車過程中,不小心碰破了東風的油箱,油幾乎漏光了。兩兄弟幫鬼子薑補好油箱,把自己車上的油都給了他們,讓他們抓緊時間返回瑪多城,再弄到足夠的汽油,送來給他們。
醫生反複詢問,確定這兩名淘金人所見,隻能是鬼子薑和另外一名和他一起運送食品的隊員,而不是任何其他人。
淘金人敘述過程中,朵拉一直在用盡全力嚼一小塊鍋盔,直嚼得半張臉疼得都快掉下來,也咽不下去。嘴裏、嗓子眼裏一片烈火燎原,分泌不出一滴唾液。事實上,她根本就沒有食欲,隻是意識告誡她,必須朝肚子裏填點食物。拿槍的淘金人見狀,從一個肮髒的小布袋裏摸出兩粒鹽巴,遞給她,再遞給她一隻酒瓶。鹹鹹的滋味在舌尖上融化開來,如同一股久違的甜蜜,舌根立刻滲出一點潮液。再灌一小口青稞酒,那團在口腔裏翻滾了半天的餅子終於潤軟了一些,沿著食管一頓兩噎地掉落下去。
醫生簡略敘述了他和朵拉走到這裏來的經過。兩兄弟一聲不吭地聽著,沒有發出疑問,沒有發出驚歎,直到醫生話音落定,才打開車門。你們兩個,躺下好好休息吧,我們出去,到車廂裏去,我們兩個,不怕冷嘛。
醫生攔不住那兩兄弟。二人下了車,卻沒有爬上車廂,而是朝臥在遠處的老狼走去。別傷害它!醫生喊著。已經在座位上倒下的朵拉,聽這麼一喊,也重新支撐著爬起來,伏到車窗口。
黛青色絲絨一般溫潤的微光裏,那頭老狼,像一幅剪影,牢牢地粘貼在無邊的夜的大地上。醫生朝它扔出一小塊餅,它仍舊尊嚴地不動一動。
兩兄弟在老狼麵前站定。拿槍的用槍托碰了碰它的腦袋,另一個在它腦袋正前方蹲了下去。
醫生打開車門,也跳了下去。
朵拉趴在車窗邊,望著那三個男人和那頭老狼。他們站著,蹲著,趴著。空寥的、沒有參照物的夜的原野,襯托得他們失去了三維空間感,像一幅木刻版畫。
星月寒輝,照著人,照著狼,照著無情有情的高原,照著所有生死於茲的生靈。
嗚嗷——醫生突然仰麵朝天,發出一聲淒厲的、狼一般的呼嘯,兩位淘金兄弟緊隨其後,也發出了同樣的呼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