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永生的廢墟(1)(1 / 3)

盡管我是多麼不願重蹈我親愛外婆的覆轍,到晚年患上老年癡呆症,但是一想到這場災難性的故地重遊之行,我就寧願讓自己的記憶,從眼前起就徹底毀滅。

得知蒙地失蹤,薑董立即決定,由一名老隊員,就是曾被大夥稱作老鼠的那人,開車帶上我,負責尋找,他則帶領其他人員按計劃繼續前往瑪曲源頭。我對這樣安排十分不滿。我認為,應該調動更多的車力人力尋找蒙地。但我也很清楚,這主意薑董肯定不會接受。我早就看出來,他和其他一些為數不少的人,一路上早已對蒙地極為不耐,恨不得他越快消失越好。

車輪一轉動,老鼠的舌頭隨之也發動起來。

其實,我跟大夥早看出來了,蒙地精神狀況是有點問題,就你以為還瞞得住。現在你看看,你給自己找了多大麻煩。我不接他話,隻問,當年他跟老田途中巧遇老穆他們,所有人,都沒有選擇繼續跟著老田返回約定會合地點,而是一窩蜂追隨老穆而去,對這種集體背叛,這麼些年來,沒有一個人,心裏有過哪怕一丁點愧疚嗎?老鼠也不接我話,隻一味眨著小眼。直到車開出縣城,不見了那些低矮的建築,不見了那些翻飛的五色經幡之後,他才仿佛感覺到了安全一般,先長抽了一口氣,再長噓了一口氣。我啊,跟老田是中學同學,下鄉插隊在一起,回城時他又把他的名額硬是先讓給了我,我們倆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我可以告訴你,當時我是反複勸老田來著,讓他別那麼死心眼兒非要再往回走。我說,咱們好朋友一場,我不再跟你往回走,這不是要背叛你,實在是我的體力也不行了。我上有老,下有小,跟你不同,我的命不是我一個人的。你非要往回走,我隻能希望佛祖保佑你平安到達那兒,找到那兩人,一起往下撤,大家在瑪多小城大團圓大會合,接著同心協力向下漂。我說,我很清楚,你這也不是僅僅為了保持一寸不漏漂流的紀錄,因為那兒也沒船了,可是,有一點,我真的很懷疑:那兩人,到底還會不會傻守在那兒。

窗外青黃參差,我的內心一片枯焦,猶如過火的草原。

車開出縣城已經很遠,原野上仍舊見不到一頂帳篷,見不到一頭牛羊,聽不到一聲高亢悠長的牧歌,看不到一位荷槍策馬的黝黑漢子。禁牧行動確實名不虛傳,尼瑪大叔們縱情馳騁的年代,已經消逝得不存一絲餘音。

我的心焦黑如炭。

臨離開小城前,老鼠灌了兩口青稞酒,此刻聒噪得打不住舌頭。

呃——老田當時回答我說,老穆那老小子,可真不是玩意兒,帶著人走就走吧,還不把醫生跟那小丫頭拉了一起走,要不就扔條船在那兒也好。現在可好,那倆傻瓜真要旱在那兒傻等,你說我要不去找他們,我良心能安嗎?就算到了那裏沒船,沒法下水漂,但我至少讓醫生看到,我是守信義的,講情誼的,我是抱著要堅決完成一寸不漏漂流的理想返回去的。他醫生哪裏會猜到我半途就碰到了老穆,知道老穆已經把船都帶走了呢?甭管怎麼說,我得去找他們,救他們,救那兩個死心眼兒的書呆子,不去找他們,天理不容我!

吹上臉的風算不得太冷,但我卻有種再度置身冰湖的感覺。

我琢磨著老鼠的話,不能確定他酒後所說的這些,是否真的就是真相。但我不相信又能怎樣?假如當日當時,我跟蒙地乖乖隨著老穆當了水上漂,那我今天坐在老鼠車中,不就完全不可能聽到這些了嗎?

天藍得像湖水瀉上了頭頂,遠處連綿不斷的雪峰,仿佛是阻擋在人間深淵前的最後一排銀甲武士。這片不動聲色、不問生命來去的高原啊,究竟有多少難以追究明細的情仇愛恨,曾化解於你那廣袤蒼涼又敦厚仁慈的胸懷?

一個小小的灰褐色影子,從車前遽然躥過。車身顛簸了一下。我朝後窗望去,一隻七竅流血的鼠兔,躺在公路中央。

像是被一記有力的重拳擊中了心窩口,那劇痛總要延遲一些才會到來,我突然用力拍打了一下前排椅背。你的意思是說,是我跟蒙地殺了老田?

老鼠一腳踩下刹車,我差點沒從後排飛到前排擋風玻璃上。老鼠端坐著,摘下墨鏡,望著外麵的天空,慢吞吞地說,誰說老田就不在人間了?誰敢保證,老田他,不會還在這兒好好活著呢?

天上的雲,從容地聚散著。慢慢地,一朵雲濃了,慢慢地,一朵雲淡了,慢慢地,一朵雲來了,慢慢地,一朵雲去了。

娶個當地姑娘,生一大堆孩子,天好了縱馬馳騁,天不好就待在帳篷裏喝酒吃肉,什麼名利官位,統統見鬼,除了看老天爺臉色,誰的臉色都不用看。我想老田一個人走到半路,累得再也走不動時,一定會這麼想。他心裏一定早對扮演什麼民族脊梁、精神領袖厭煩透了,等他一個人時,他就把這點越想越明白了。他再也不想拿自己的命當兒戲,讓大眾看一出不花錢的好戲了。他就想在這片世外桃源一般的高原上,找個地方靜靜地躲起來,擺脫掉下麵那些烏煙瘴氣,開始一種嶄新的人生。也許他正好碰見一頂帳篷,那裏麵有個美麗的姑娘在向他招手,他走進去,就再也不打算離開……

從齒輪廠工人搖身變為慈善家協會秘書長的老鼠,再次讓我領略了遠比當年能說會道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