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中,那頭老狼眼珠動了一下,接著,又動了一下。朵拉確信無誤,自己是真的看清了,老狼的兩隻眼珠在動,不是自己眼神發暈。
但她還是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隨後,她就看見這頭整整一天沒有動彈過的老狼,披著一身金光閃閃的皮毛,搖搖晃晃顫顫巍巍,準備要站起來!
禿鷲舞動著巨大的翅膀,再次呼扇而過。那冷血的小眼,那如鉤的利喙,全都透出一股不顧一切、有前無後的瘋狂勁頭。
在這片荒涼冰寒的大地上,一切生著的生命都在饑餓中,無論飛的,還是爬的、走的;一切死去或即將死去的生命,都有義務為尚有求生之欲的生命,提供繼續生存的機會。饑餓,逼得這頭禿鷲準備孤注一擲。
禿鷲盤旋得一次比一次低,它的翅翼幾次貼著老狼頭頂掃過。
醫生盯著半空,一麵朝帳篷口挪動,一麵從腰間拔出匕首。他將大半個身子探出了帳篷。朵拉緊緊拽住他的後衣襟。
就在禿鷲又一次俯衝下來,張開如同屠夫懸掛肉塊的彎鉤般的爪子,企圖去抓起老狼時,老狼突然站直身子,伸長脖頸,昂首向著正變得殷紅滴血的落日,發出一聲長長的、淒厲得幾乎要撕裂那羸弱的胸腔的號叫。這號叫足有令死人驚醒拔足狂奔的力量。朵拉仿佛聽到,背後廢墟裏那幾根骸骨,也在簌簌作響。
禿鷲掉頭向高處爬升。但它顯然還不甘心就此一個回合便輕易放棄,讓空號幾日的肚腹一無所獲。它做了一個小的盤旋,緊接著來了一個更為強有力的俯衝,直撲帳篷而來。
醫生猛地一揮胳膊,像印第安人投擲飛鏢一樣,朝禿鷲投出匕首,一麵迅速回身將朵拉撲倒。
隨著一串遠去的怪叫和幾片翎毛的飄落,禿鷲丟下了一頓渴望已久的美餐。
晚霞重新旖旎地籠罩大地。朵拉看到老狼久久佇立著,凝望著禿鷲逃去的方向,像是在回味什麼,聆聽什麼。
由於一條後腿受傷,它的站姿已經不那麼完美,身子向一邊歪斜著,但那眼中的神色卻分明在告訴人,它曾是多麼英武健壯,它曾是多麼無可匹敵;那時,年輕的母狼們爭相向它獻媚,方圓數百公裏的雪原,是它縱橫馳騁的自由家園。現在,它老了,受了致命的傷,不再能獵殺,不再能長途跋涉,除了一點落日將盡前的回光返照,和對昔日雄風以及無數盛宴傷感的回憶,它再也不可能向這成就它一生榮耀的大地呈現更多的活力。但即便如此,在聽憑屬於它的傳奇漸漸消失之際,它也要力圖堅守最後的尊嚴,
老狼轉動了一下腦袋,又望向另外一個方向。片刻之後,它居然朝著帳篷這邊轉過頭來,朝著醫生和朵拉,眨動了一下眼睛。
朵拉推了推擋在前麵的醫生。嘿,蛇要報答農夫了。
那把唯一的武器,掉落在距老狼更近的地麵上,在晚霞裏,閃著渴血的寒光。
但是,瀕死的老狼,並沒有進一步印證朵拉的預言。看了她和醫生一眼之後,它偏過頭和身體,朝著某個心目中認定的方向,蹣跚地邁出了一步!
它拖著受傷的後腿,一瘸一拐地走著。它走上兩步,就停下來,回頭朝帳篷方向望一眼,然後轉過去,再繼續向前走。
它知道一條生路!它要帶我們走出這兒!一直默默觀望的醫生,突然興奮地站起來。朵拉伸手要去摸他的頭。我沒發燒,我很清醒。走,快跟它走,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醫生兩把抓過兩人的背包,甩到肩上,又一把拉起她。
以後許多年過去,朵拉越來越難以相信,這是否是一場真實的行走。有時她更傾向於認為,這隻是自己在高燒不退中萌生的一幕幻覺。但是她又無法徹底否定這幕場景,不然的話,那又該是哪位神祇,哪位先知,指引她和醫生走出那片離化為白骨隻有一步之遙的絕境?對此,二十年後她曾在她認為蒙地最為穩定最為清醒的時候問過他,還記得那頭老狼嗎?他異樣地看著她,什麼狼?她又問,還記得那個廢墟嗎,他又是用那種白日見鬼般的神情看著她,什麼廢墟?
似乎隻有對與老田有關的情節、場景,二十年之後的蒙地,才願意記得如他自己所想的那般清晰。
在二十年後得到蒙地那些不解的反詰後,朵拉再沒向他提起過一句有關廢墟、有關老狼的話。她不願再刺激他那脆弱得一擊即潰的神經,更不願再刺激自己也同樣吹彈可破的神經。從此,她隻要求自己完全徹底地相信,那座廢墟,那頭神奇的老狼,千真萬確,曾經存在過。
那座廢墟,那座收藏她人生中第一場也是最後一場情愛的城堡,她怎麼能夠失去?假如失去了它,她那日益陷於塵世孤寂的心,又將如何安放?
按照朵拉日後記憶中幾近夢幻般的場景,那頭苟延殘喘的老狼,一瘸一拐的,帶領他們直走到峰巒隱約,星月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