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對著鏡子搔首弄姿,自言自語,是她最喜歡玩的一套把戲。外婆那麵橢圓形紅木落地穿衣鏡,假如有回放功能,那一定會有著令她自己都瞠目結舌的效果。她曾經獨自麵對那穿衣鏡,一件件脫掉衣服,直到脫得隻剩最裏麵的內衣,然後扭來扭去,以極為挑剔的眼光,審視自己全身的線條。那時她不過十三四歲,就想象著應該擁有怎樣的線條,會讓男人在擁抱自己的時候,得到最美妙的感受。你是如此迷人,如此出眾,你將成為一個非凡的女人,擁有一個非凡的人生。這是她在整整一個少女時代裏,最喜歡麵對穿衣鏡說的竊竊私語。她始終相信,如此說上無數遍,就能感動蒼天,那美好願望就一定會實現。如今,那麵外婆陪嫁的穿衣鏡,早已被二姨媽賣得不知去向。現在天天麵對它的,天曉得,又會是誰。收藏了無數個女人秘密的穿衣鏡,在外婆的家族裏,流傳了至少有四代之久。它究竟見識過多少個妖嬈嫵媚的身段?又聆聽過多少回春晨秋夜的私語?假如它能重放它所記錄的畫麵,那才該是怎樣一部賺人熱淚的傳奇!
有一天,我會從茫茫人海中向你走來,會對你說,我曾認識你,永遠記得你,但比起你年輕貌美的模樣,我更愛你如今備受摧殘的麵容。你不要悲傷,你一定不會死,你還得等著看到我也變得蒼老不堪,備受摧殘。
醫生放下攝影機,望著她的目光,一點點變得晶瑩閃亮。
時間像拍打著帳篷的風,呼噠噠地過去,又呼噠噠地過去。朵拉覺得自己眼看就要撐不住了。這會兒要有個人把咱倆都拍下來,一定是夠難看的。她勉強擠出一絲笑,身體便軟軟地朝下倒去。
她實在是不忍心讓醫生太難過。
醫生撲過來,抱住她。他抱得小心翼翼,仿佛她是個一不留神就會粉身碎骨的瓷花瓶。
抱緊點。她用著在過去那些日日夜夜裏,從未對他用過的溫柔語氣,懇求他,那語氣如同說請愛我一樣。醫生沒有照辦,仍舊輕輕地、保持著一點距離地抱著她,好讓自己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著她的臉。
她看到他眼裏湧出兩束前所未有的深情,還有兩行前所未有的淚水。
她不再能看到他的眼睛了。他的嘴唇與她的隻相隔一片最細小的新生草芽之遙。
他用盡全身力氣,就像末日當頭降下一樣抱緊她。她聽到自己的肋骨在咯咯作響。他的嘴唇和她的嘴唇重重撞擊到一起。他們的牙齒磕到了對方的嘴唇。他們嚐到了彼此的鮮血的滋味。
他們用力吸吮著對方,從沾染鮮血的口唇,直到熱血奔湧的整個生命。他們就像兩塊炙熱得令人皮開肉綻的紅炭,毀滅著對方,也毀滅著自己。
此後朵拉如果有幸走出這絕境,活到白發蒼蒼,閱盡人世,越過滾滾紅塵愴然回首,想起這一刻,這一瞬,她將從不懷疑,這一刻,這一瞬,他們真的深深相愛,直愛得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鮮血的滋味漸漸消退。她被輕輕放平。她仍舊閉著眼,但她能感到,醫生的目光仍然牢牢粘在自己臉上。他似乎在猶豫著,該拿她怎麼辦。他輕輕碰了下她的額頭,又觸了下她的臉頰,像是確定她會不會碎似的。他站了起來,走了出去,過了會兒,又走了回來,在她身邊蹲下。她感到自己的外衣被解開,內衣下擺被從腰間拉出。她仍舊閉著眼,不做任何反應,也不想做任何反應。在這片所有生命都不比一段隱約的傳說更富有生命力的大地上,她短暫的生命行將凋謝,她還有什麼理由,不讓自己在這最後時刻,像一朵煙花一樣砰然盛開呢?
腰間被一點冰涼的東西一蜇,再一蜇,隨後,又是一蜇,隨後,一大團冰涼、柔軟的東西落在她腰上,朝著四周鋪展開去。別緊張,這是給你物理降溫。再這樣燒下去,你很快就會沒命的。醫生用力揉搓著她的身體。
一塊柔軟的布塊,裹著一團冰塊,像一條蛇,在腰間、胸口蜿蜒遊走。她聽到自己的身體在吱吱作響,就像滴了冰水的紅炭。過了會兒,她感覺呼吸稍稍順暢了些。揉搓逐漸向上延伸。冰蛇在她的乳房下麵繞來繞去,信子幾次就要舔到她的乳峰,但又迅速縮了回去。當冰蛇再次滑到她的乳房下麵時,突然間,如有神助之力驅使一般,她一把抓住那隻引導著冰蛇的手,按到乳房上。這動作來得猝不及防,那隻手刹那間竟有種不知所措之感。
在此後二十年一次又一次的回憶裏,朵拉始終記得,在那個殘磚頹瓦與無名白骨搭就的情愛城堡裏,在那個此生再也沒有一張柔軟的床榻能夠比擬的冰寒堅硬的廢墟裏,她那小小的乳房,在那些既瘋狂又溫柔的撫摸下,急速膨大著。那些已粗糲如銼刀的手指,那些曾擺弄過骸骨的手指,火辣地撩動著她那青春的肉體,令她神魂顛倒,不知生死。她還越來越接近於肯定地記得,那些手指開始向下滑去。她的小腹湧起一股熱流,無法遏製地向下奔湧……她看到大地蔥蘢,春風徐來,遍地茂盛的野花,將自己托起在彩雲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