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注定要被她遺忘的事實是,那隻手僅僅隻在她的乳峰上停留了剛剛欲要攏起手指那麼一霎,就堅決地抽了出來。如同打了個嗝般的短暫停頓之後,裹著冰塊的布團,繼續在她身上小心地揉搓,徐緩如常。
還有一點弄不清楚是否會被她遺忘的事實是,兩滴好似委屈的淚,從她緊閉的眼皮下麵滲出,兩口溫軟的舔舐,落在了她睫毛上。
我的小姑娘,我可愛的小姑娘,我可憐的小姑娘,你還很年輕,你還不明白生活到底是怎麼回事。生活不是戲劇、電影、小說,你的生命注定不會在一個戲劇性的高潮之後落幕。明天,後天,我們一定還會活下去,生活一定還會繼續。接下來我們會分別,天各一方,各自去走命運安排好的路,各自去經曆一段毫不相幹的生活。我們將會平靜下來,努力忘掉今天,也忘掉對方,然後,再在某個無人可以預料的時刻,開始思念往日,思念故人,越來越急切地思念,就像一頭穿過漫長冬季奔向春天的黃羊一樣,渴望那令人驚喜的重逢。十年——不,十年太短——二十年吧,二十年的分隔,應該足夠令人開始懷舊。我可以想象那種心情:假如我還能健康如常地活在二十年後的某段時光裏,我一定會深深地懷念這個春天裏發生的一切,懷念那個獨一無二的小姑娘,渴望和她重逢……
二十年,你是說,再過二十年嗎?眼淚不聽使喚地又湧出來。朵拉為竟然還要經過漫長得幾乎等同於自己這一生的等待和思念,而無比悲痛。她覺得自己根本熬不到那個時刻,穿不過那麵厚厚的時光之牆,就會因為心碎而死去。一想到此,她的心此刻就開始崩裂碎去。
很快,她就忘了自己是躺在地上還是飄在天上。很快,她就看到了二十年以後的自己。那時她滿頭灰白,滿麵滄桑,獨自坐在一個闃無人跡的院子裏,手裏抓著半塊堅如磐石的月餅。四周花紅柳綠,高牆鐵網,一隻鳥兒也飛不進來……
醒醒,醒醒,快享受一頓豐盛的晚餐!
望著晚霞中浮現的那張布滿血痂和蛻皮的臉,朵拉迷糊了好一會兒,才弄明白,時光還不曾帶著她穿越那麵厚達二十年的銅牆鐵壁。
一塊黑糊糊的東西塞到鼻子底下。她機械地張開嘴,弄不清是一塊肉還是別的什麼玩意兒。現在,醫生就是給她一塊毒藥,她也會張開嘴來。嚼了幾下嚼不動,隻能死命朝下咽,咽得她差點給噎住。一捧用手心暖化的混濁的冰水,讓那堅硬的玩意兒,像一隻張開爪子攀著食管不情不願下去的小動物,刺刺紮紮磕磕絆絆跌落進胃裏。
吞下兩塊,胃裏有了點存在感,朵拉方才確信,自己還活著,還待在漫長的二十年時光隧道這一頭。再去看醫生的手,沒了,一隻小小的鼠兔,能有多少肉?一條後腿還給了狼。醫生話音沒落,朵拉的胃就兜底一抖,同時,一股濃烈的腥臊氣從口鼻直衝而出。深呼吸,趕快深呼吸!千萬別吐,那可都是寶貴的蛋白質啊!醫生一把捂緊她的嘴。
這玩意兒可是有可能攜帶鼠疫的啊。朵拉突然想到了這一點,也想起了剛到瑪多小城時見識過的場麵。不過她沒有將這想法說出來。現在,比起不吃一定會餓死,吃了有可能染病死,當然還是選擇哪怕有最微弱的活下去的可能為上。想必醫生也是這麼想的吧。
她打了兩個嗝,醫生連忙又去撫她的胸口。給你講個故事吧,是真事。這一招很靈,她的注意力被轉移,胃不情不願地老實下來。
從小時起,聽故事的好奇心,就能讓她迅速拋開一切,進入忘我境界。最為壯觀的一次,是跑過兩條弄堂,去聽鄰居哥哥講“綠色的眼睛”,把外婆關照她照看的一鍋肉湯燒得滴水不見,鍋底通紅,接著又燃著了灶邊積存的油垢,直至驚動了消防車。當聽到消防車呼嘯而至的聲音時,她還在纏著鄰居哥哥,要人家接著講“一雙繡花鞋”。
那還是我當知青的時候。我們插隊那地方,是個大山區,村子位於一個小山穀,四麵都是原始密林。我曾聽當地人說,山上有個神秘的山洞,裏麵住著個白發妖精,凡是進去看稀奇的,沒一個能活著出來。我那時年輕氣盛,膽大包天,決心非得找機會上山去看一看,破一破這個迷信傳言不可。挑了個好天氣,我獨自上了山。
夕陽斜暉投在醫生的眼睛裏,讓那裏麵閃動著妖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