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骸骨、老狼與盛放的青春煙火(1)(3 / 3)

她這時才感到,喉嚨裏像是有團烈火在呼呼朝外冒。她氣喘得一口比一口燙。好好睡會兒吧,什麼也別想了。醫生撫摸著她的臉頰,輕聲說。她聽出他這聲音有多無力,多悲傷;她聽明白,除了這無用的安慰之外,他是再也沒有任何辦法,解救她於危難。她看到他眼裏流露出屈辱的神色,仿佛意識到,自己正扮演著一個往她身上扔第一鍬土的角色。他的手移到她的眼睛上,輕輕撫著她的眼皮,好似不想讓她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屈辱如此赤裸裸地袒露在她眼前。

不,我不想睡,別讓我睡。讓我再看點什麼,再想點什麼吧。她晃開腦袋,盡力撐著眼皮,一眨不眨地盯著醫生。她害怕自己隻要稍稍閉那麼一下眼皮,就再也沒有機會睜開眼來。自從走上這片高原,經曆過了那麼多艱難日夜,她從未像此刻這樣,感到自己垮得如此徹底,一直跌入人世的塵埃最低處。此刻她才意識到,外麵那頭老狼,究竟是何路神聖。它是死神派來的使者,一旦她閉上眼,它就會立刻帶她起步登程,前往一個長夜無日的世界。

醫生的手移開去,再沒靠近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同樣也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就像是第一次見到她,除了驚訝於她的存在,對她還一無所知那樣。

許久,醫生動了一下身子,想要抽開手,再去身上什麼地方摸索一下,但朵拉緊緊抓著他的手。不,別放開我。她用大睜的眼睛說。她抓得是那麼緊,就像是一個要拖著救援者一起下沉的溺水者。

直到她還能看得清醫生之前,醫生再沒動一下。

朵拉覺得自己像是塊被架在炭火上炙烤的肉。動了動眼皮,還能睜開,立刻,眼珠就像是在朝外冒火。耳朵、鼻孔、發根、全身每一處毛孔,都像在呼呼冒火。

醫生坐在帳篷口,正高高卷起衣袖,檢查胳膊上的傷。發現她醒來,連忙從身旁抓起一隻灰褐色毛茸茸的東西,朝她晃了晃。運氣不錯,逮了個鼠兔,還找到兩塊牛糞餅,待會兒咱們可以吃燒烤了!

朵拉沒接話。她現在最迫切也是唯一的感覺,已經不再是饑餓。

她舔了舔幹坼的嘴唇。趁著還有光線,給我拍條片子,我要留遺言。她的舌尖嚐到了鹹腥的滋味。

醫生扶她半坐起來,用手為她抹去唇上的血。他的手指像枯枝一樣劃過她的嘴唇,他早就沒有手帕可用了。

醫生舉起攝影機,朵拉努力讓自己坐得端正。

我,朵拉,年紀輕輕,韶華正好,尚未婚嫁,眼看就要死去,心有萬般不甘。我不是膽小鬼,可也算不上是女英雄,早知有今日,當初就會好好考慮,是不是還要參加這趟冒險。本來,我是多麼想經曆漫長的傳奇般的人生,直活到白發蒼蒼,步履蹣跚,然後把一生的故事告訴那時的小孩子,讓他們知道,在上一個世紀,曾經有個女孩,她是多麼膽大妄為,她是多麼不可思議。她的聰明和勇氣,讓她戰勝了多少艱難險阻,她的青春風華,又曾讓多少英雄競折腰。她的故事讓多少人聽了要潸然淚下,又讓多少人聽了會悔恨自己此生虛度。

攝影機嘩嘩響著,朵拉一句一喘地說著。她的眼睛漸漸濕潤。她感覺自己就像是在聽著另外一個女孩作著這麼一段感天動地的演說;她恍惚覺得自己是一名觀眾,正對著鏡頭所攝畫麵,為所聽所看而柔腸百斷。淚霧完全蒙上了她的雙眼。她預備著在說完最後一句話、一個字之後,閉上眼,慢慢倒下,隻在嘴角露出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任憑耳畔傳來呼天搶地。

我曾經希望,有一年,有朝一日,有一個男人,會從茫茫人海中朝我走來,對我說,我曾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來是特為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與你那時的麵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麵容。可惜的是,現在,這種可能,正在令人悲傷地、無法阻擋地離我遠去。我那備受摧殘的麵容,再也不會有機會,呈現在誰的眼前……

朵拉氣息越來越微弱,想象力卻如同一個回光返照者那樣,在腦海中綻開得前所未有的絢爛。

去年初夏,在畢業考試結束後那些無所事事的日子裏,她買到了剛剛上市的《情人》。剛讀了第一頁第一段,她就無法自拔地迷戀上了那些句子,以及那些句子所營造出的畫麵。她開始想象,有朝一日,自己成為一個飽經風霜、容顏憔悴的老婦,站在黃昏時分的門前,望著一個同樣滄桑曆盡的身影,蹣跚地、毫不猶豫地朝自己走來……她為那樣的場景感動得淚濕書頁,為那假想中的自己大有可能經曆不凡的一生而顫抖得難以卒讀。但她卻怎麼也沒能想到,僅僅時隔不久,當那些句子才不過剛剛從自己眼前滑過,自己還能一個不漏地記得那些既簡潔又回腸蕩氣的字眼,當自己的麵容才剛剛開始經受歲月的第一場摧殘時,人生大幕,就要向自己訇然落下,那一幕動人的終場戲,將成為再也無法完成的演出。

她精疲力竭。她閉上嘴,盡量讓自己顯得神態從容,然後,抬起手,驅散眼前的薄霧,靜靜地望著鏡頭,如同那是一麵鏡子,一麵能夠以最大的耐心和寬容,接受她、欣賞她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