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頭望望。老狼並沒有尾隨而來的意思。瞧它的眼神,似乎它早已知道,這廢墟裏到底存在著些什麼。
醫生在那幾根骨頭前麵停下,蹲下去,小心拈起一根來,仔細察看。他的眼神驀地變得異樣,那異樣足以讓朵拉胸口升騰起一股比吞了塊毒酥油還要可怕的感覺。
這是人骨!
朵拉差點沒一屁股坐到地下。
醫生扔下骨頭,拉起朵拉就朝廢墟外麵走。
是人的小腿脛骨,上麵有刀砍痕跡。旁邊這幾塊碎片,是頭蓋骨的一部分。你怎麼就能這麼肯定,它怎麼就不會是牛羊骨呢?別忘了我是學什麼的。朵拉的手像挨了火烙,急忙一把甩開醫生。
這兒又不是天葬台,那就是禿鷲從別處叼來的,躲開其他同類,好好享受……再不……會是凶殺?這種鬼都不來的地方,發生什麼事情都有可能。醫生毫不在意朵拉的表情,仍舊語氣冷峻的,像一把解剖刀一般,一刀一刀分割著有關那些人骨的謎。
走出廢墟,朵拉快要站立不住了。
狼改變了姿勢,腦袋搭在前爪上,半閉著眼,好似進入彌留狀態。
在一小片生長著新生嫩草的地方,醫生停下來,彎腰揪了把草芽,塞進嘴裏。朵拉看著他的嘴不停地蠕動,看著草汁將他的舌頭、嘴角染成墨綠色,胃裏又是一陣痙攣。看他那狠狠咀嚼的樣子,她相信,假如那些無名骨上還有一絲皮肉,他也一定不會放過。陽光如此美好,他的臉卻泛著青灰,一種瀕死的人才會有的顏色。臉頰上原先的兩團紫紅,已經像被昨夜的大雨給衝刷淨盡了似的,生命的熱力眼見得正在他身上消退。不用說,自己的臉色跟他比,不會有什麼兩樣。先前總裝在外衣口袋裏的小鏡子,早不知摔哪兒去了。她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端詳過自己的模樣。
腿在不停地打顫,顫得她無論怎麼努力想穩住也沒用。再靠自己的兩條腿,走出這片絕境,還有可能嗎?在這裏,和醫生一起,和這殘留著無名白骨的廢墟一起,和這奄奄一息的老狼一起,在某個晴朗的早晨,或者某個淒寒的深夜,就此香消玉殞,隨即被飛臨的兀鷲啃個幹淨,轉而也化作一具醜陋的白骨,再在一段時光流逝之後,崩化成一堆零亂的殘骸?
醜陋的死亡,沒有絲毫美感的死亡,不是愛情電影結尾時特寫鏡頭裏的死亡。這樣的殉情完全打動不了她,她絕不允許自己就這樣死去,她還必須挖空心思尋找一點求生門道。
身體依舊抖得像一根風中的狗尾巴草。朵拉緊了緊纏在脖子上的圍巾,但潮濕的圍巾如同一條冰涼的蛇,纏緊在脖頸上,不但沒增加暖意,反倒讓人更加難受。
她索性解下圍巾。原本色澤鮮豔的天藍色圍巾,已經蒙上一層髒兮兮的灰,但那富有穿透力的色彩,在一片白茫茫中,依舊顯得醒目。這條圍巾,是二十歲生日時外婆送的禮物。以前,她從未喜歡過藍色這種顏色,但在打開這條圍巾的包裝的刹那,她發現,自己一下子就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這種顏色,這種清冷深邃、蘊涵無限可能的顏色。
看著手中的圍巾,她忽然靈機一動:應該把這圍巾綁到廢墟高處,當做求救信號,好讓遠方有可能經過的人們看見。而身邊這頂帳篷,遠遠望去,跟一個肮髒的雪堆沒什麼兩樣,沒人會多看第二眼。
無論希望有多渺茫,總該做最後一次努力。她給自己鼓著氣,著手去實施計劃。
戰戰兢兢繞開那些骸骨,找到一堵吊著半扇窗子的矮牆,搬了幾塊磚,踩上去,將圍巾盡可能高地拴到窗欞上。下來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失衡,讓她一腳踩空,摔倒在瓦礫堆上。
我這是怎麼回事,怎麼總是飄飄忽忽的,總是跟踩了棉花似的?醫生跑來扶起她,她疑惑地自問著。我的天,你在發燒!我實在是太大意了!醫生摸了摸她的額頭,大驚失色。
醫生將她扶回帳篷,拿回晾在太陽底下的睡袋,墊在地上,讓她躺下。睡袋仍然很潮,但躺在上麵,總比坐在硬邦邦的凍土地上感覺要強一些。都怪我,隻顧想著找吃的,一點沒想到別的,難怪你的嗅覺味覺都失靈了呢。醫生不住地自責。
發燒,肺炎,肺水腫,死亡。無須多大想象力,朵拉就一眼看到了這一並不漫長演變過程的終局。與狼,與其它什麼野獸,甚至與心懷叵測的人,還可以搏鬥,與這致命的高原病,她該怎麼搏鬥?
想要哭泣的感覺比恐懼感來得還要快。但一想到哭會消耗體力,一消耗體力,就會降低抵抗力,所以朵拉決定,不能哭,隻小聲哼哼了幾聲。
藥箱!我的藥箱呢?醫生這一問,把她正剛要冒出來的兩滴眼淚又給嚇了回去。昨天途中走到後來,醫生把她的背囊也搶了過去。她看他實在吃力,一定要搶回一樣來,醫生隻好將分量最輕的藥箱給了她。夜路中,究竟是在摔了哪一跤後,將藥箱給摔沒的呢?她腦子裏一片泥濘。
醫生去翻自己的背包,口袋。翻完一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純屬多餘後,挪過來,坐在她身邊,抓住她的手,眼睛再也不肯離開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