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釋與說明
這是我離開黃羊堡五年後發生的事情。
到大學報到的第一天,走進分配給我的那間宿舍,我便看見迎麵那張桌子上,放著什麼東西。確切說,是在這桌子上架著一把椅子,椅子上架著一把小凳,小凳上鋪著一張白紙,白紙上放著一樣東西。
這是一尊領袖的塑像。
在剛剛過去的那個年代裏,這種領袖像曾充斥著人們所能看到的各個地方,大到聳立在城市廣場的紀念碑,小到小學生胸前拇指大的紀念章,甚至每家每戶的床頭桌櫃的擺設。我還記得在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人們往我家窗戶上噴塗這種領袖像的情景。把刻好圖案的紙版蒙住玻璃,用噴槍將紅色的油漆噴在暴露的部分,把紙版拿下來,一張領袖的麵孔就留在了玻璃上。最有意思的是,在我的記憶中,那個穿著沾滿油汙的工作服噴塗領袖像的人竟是我的一位語文老師,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太太!她挪動著肥胖的身體爬上爬下長凳時沉重地喘著氣,十分吃力,而就是這個老太太,給我們家所在的那棟大樓的所有住戶的窗戶上都噴上了這種領袖像。這件事讓我至今迷惑不解,懷疑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是誰,為什麼,要派這樣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來完成她明顯不能勝任的工作?如果是自願來的,那麼,這老太太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後來,學校要求每個學生的課桌上都要有一尊領袖像,而且必須自己親手製作,我的父親就用同樣的方法給我做了一個,所不同的是膠水代替了油漆,再在膠水上灑一層剪成粉末的紅絨線,於是這張紅絨粘就的領袖像成了我小學的第一次手工作業。
一方麵是遍地皆是滿目充斥,另一方麵又要求絕對崇敬和奉若神明,這兩者幾乎是矛盾的,難以調和的,但在當時,卻得到了不可思議的統一。任何對領袖像的疏忽和怠慢都被看成是對領袖本人的不敬和怠慢,問題的嚴重足可以葬送一個人的一生。
但時間終於改變了某些東西。隨著時光的流逝,領袖終於被帶到了這樣一個中間地帶,在這個地帶,他的一麵是一個嚴重的生死攸關的問題,另一麵卻成了一個可以輕鬆的開開玩笑。在最後幾年裏,那用成千上萬噸製造飛機的優質鋁製造出的紀念章,那成千上萬座擺在各處的塑像,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我猜測著這一過程。我仿佛看到了這尊塑像的主人在關門離去時詭秘的微笑。是的,那微笑必定很詭秘。
但也可能這塑像並不是他的。也許在他來到這裏的第一天也看到了這尊塑像。也許他也曾像我一樣不知所措。也許這問題本身,這一半是玩笑一半是問題的問題,本來就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這很可能。為什麼不呢?這樣想著,我豁然開朗,小心地將塑像用報紙包了起來。
四年後,當我畢了業,終於要離開宿舍時,我將這尊塑像取了出來。像當年房間的主人所做的那樣,把他擺在桌子上,正對著門的方向,然後關門離去。
正是懷著這樣的心情,我寫下了黃羊堡的故事。
小說中的人物和事件大多是真實的,但又是不真實的——要看你從什麼角度去理解它們。在黃羊堡的五年中,確實發生了許多事情,但這些事是不是我小說中的蕭,或者六六,或者蘭琴和耘耘所為,我不能肯定。我將人物和事件做了錯位和移植,對一些懸而未決的疑團做了想入非非的假定和猜想,因此,我小說中的現實,和實際生活中的現實,肯定有很大不同。
需要交代的是:生活中,那個爬上屋頂並被一顆警衛員的子彈擊中的男孩,仍然活著。不僅活著,而且現在已經成了某個大公司的總經理。在我們的城市中你能看到很多這樣的軍隊大院的孩子,他們利用得天獨厚的父輩的人際資源在做著各種事情,進出於高檔轎車和高級賓館,忙於應付響個不停的手機。而我感興趣的是:這個儀表堂堂的男人,是如何向他的小蜜或者女友,解釋他腹部的那道鮮紅的傷口?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