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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夜晚就這樣來了。來得這樣突然這樣猝不及防,如雷轟頂。當她的母親,那個哭紅了眼睛的女人來找我時,我正在燈下寫東西。我立即想到了荒野裏的那個洞穴,我想到了她剛剛和我說過的那個夢。我有一個感覺,我覺得這個絕望中的女孩子一定會到那個洞穴裏去的,我不知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想。我的第一個衝動就是到荒野中去,到那個洞穴中去。可是這念頭我沒有對這個母親說出來。我隻是問她:
她是什麼時候從家裏出去的?
她說了個時間,我算了算,她已經在洞穴裏呆了三個小時了。如果說她走出兵團大院的時候還有一點兒傍晚的餘光的話,那麼現在已經是接近深夜了。我的心一陣刺痛。我一定,一定要找到她。我要自己去找到她。這就是我當時的念頭。我讓這個母親不要著急,我說我會出去幫她找的。我說我還會發動別人。我讓她先回家去。
然後,我鎖上房門,向黑暗中走去。
我走到大路上的時候,似乎碰見了一個人,現在想來,那肯定是劉章。可當時我的心思全被這個女孩子占據了,我沒有注意他。他是不是和我打招呼了?我記不清了。我出了大門,走向了那片寂靜的荒野。
你完全可以帶著這個女人一起去那裏的,有一千條一萬條的理由讓你帶著她去:她是她的母親。這是在一個夜晚。這是去尋找一個女孩子。這是去一個荒僻的地洞裏。可是你為什麼沒有?就像人們在審問中一千遍一萬遍問的:你為什麼沒有?
僅僅一念之差。但又不僅僅是一念之差。
……到了,現在到了,你看到了屹立在黑暗中的那棵孤獨的柳樹,已經凋零的柳樹。這是一個標誌,標誌著在它下麵就是那個被雨水衝刷產生的洞穴。你走近那個洞穴。你的腳步很沉重,你的手心在出汗。你是在黑暗中,在荒野中,在走向一個絕望的女孩。你是一個騎士,你要去解救她。解救一個陷入絕望的女孩。她怎麼樣了,她千萬千萬不要遇到什麼不測啊。
你為什麼沒帶那個母親一起去?
如果你按照正常人的方式,你就會領著這個母親一起去。而如果你這樣做了,盡管這個母親對你的做法有疑惑,但她終究會感激你,因為這樣會找到她的女兒,一切疑慮都有機會得到解釋;而且最重要的,是後麵那一幕就不會發生了。那時候,即使警衛營戰士找到你們,麵對的就將是三個人:你,女孩,和那個母親。
……你就著月光彎下腰向洞裏走去。你呼喚著她。你輕輕喚著耘耘?耘耘?你看到了一個東西蜷縮在那裏。一團黑黑的東西,在被月光映得發白的土壁下麵。啊,這是她。她是完好無損的,身上沒有流血,胳膊和腿兒還全。她隻是睡著了。你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放下來又一陣辛酸:她多像個無家可歸的躲藏起來的小動物啊。你想起你小時候收留過的一隻小貓。那小貓當時也是這樣,蜷縮在牆角裏……你的心在痛,你的手向前觸到了她的身子。蜷縮在地上的小身子。一片冰冷,帶著塵土的氣息。她在哭。這女孩子在哭……
還是那個問題:你為什麼不帶那個母親一起去?
你怕招來誤會。你想先行一步去了解情況。你想先勸說這個女孩回家。你不能保證她真的就在那洞穴裏。真是這樣,真的是這樣嗎?
……你跪在地上,扶住女孩子的肩膀,把她拉起來。你勸女孩子回家,她說她不回。女孩子在哭,在向你訴說著一切。她說那些書死了,它們死了,被母親殺死了。她說她想起了那個臉盆裏的孩子,她現在相信那個孩子是活著被扔到荒野裏去的,因為他的父母不想讓他活……你聽著她的訴說,眼睛裏一片模糊。你現在知道這女孩子是因為你的書受了這些苦的。你用手撫摸著她的肩膀,那裏一片冰冷。你將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披在她的肩膀上。你就這樣將她摟在自己的懷裏。你說這裏太冷了,該回家了。你這樣說著,卻緊緊摟著她。這個女孩子,她在瑟瑟發抖……
在審訊中,你盡量保持你那實際已經不複存在的尊嚴。你強調之所以要單獨去那洞穴是因為自己也不能肯定她必定在那裏,但是,你的話連自己聽起來也很牽強。你心虛了。也許,你還想在這個母親之前先向這女孩統一口供?要是那樣,你就比去赴一次約會更卑鄙。你無法開脫自己。
……你用手撫摸她的臉,抹去她臉上的淚水。那些淚水正珍珠一樣從她白皙的臉上流下來。你說好耘耘你別再哭了,別哭了別哭了我求你別哭了……再哭我就要死了。你將嘴唇湊了上去。你將嘴唇湊了上去,你先吻她的額頭,她的額頭十分冰冷,你吻她的頭發,她的頭發散發著土氣,你吻她的眉毛,她的眉毛濕濕的沾滿了淚水,你又吻她那濕漉漉的眼睛。她的眼睫毛茸茸的顫動不已淚水是溫溫的帶著鹹味兒帶著一股草莓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