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團的領導們輪番來和我談話。他們說他們並不想怎樣處分我,我隻要能寫一份從靈魂深處剖析自己的、誠懇而詳細的檢查就可以了。我寫過一份檢查但是他們不滿意。他們說我太籠統沒有具體的“犯錯誤”的過程和細節,他們說我回避實質性的東西。他們那猥褻的要求讓我憤怒。我告訴他們我不會再寫一個字,我還告訴他們,請處分我逮捕我讓我轉業甚至讓我複員吧,把我發配到最艱苦的農場去吧,我隻要離開軍隊離開兵團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但是他們拒絕了。他們意味深長地說軍隊不能沒有你這樣的人才,他們說把你留在軍隊中更有用。他們說你隻要寫一封書麵的檢查將你的所有錯誤始末原原本本深入細致地描述一遍,那一切都好商量。於是我明白我的處境了:我已經成了上層鬥爭的砝碼。我寫下的東西將會成為一場血腥廝殺的致命武器。我明白我終其一生也沒能擺脫政治,肮髒的政治。我即使逃到這個戈壁荒漠也沒能逃避來自上層的較量和廝殺。我想起了冬子的來信,想起了大尉的父親,想起了我那冷酷的父親,我是多麼厭惡這一切啊。我明白他們在意的並不是我對這個女孩子做了什麼而是我可能在紙上寫下什麼。他們在意的不是一個軍人對一個女孩子做了什麼而是我,確切地說是某某人的兒子做了什麼。他們是那樣明目張膽地暗示我,因為我父親的緣故我已經引起了某些人的興趣,被受到特殊關照並可以得到某種照顧。他們不知道,這種令人惡心的暗示隻會增加我對自己的厭惡,增強擺脫這一切的決心。他們不知道,我此生最大的一個願望就是要擺脫父親。擺脫父親。
我想起了母親的話:要崇高而潔淨地活著。而我,已決心消滅自己。我不能忍受這樣一個自己。一個肮髒猥褻、卑鄙自私的自己,一個乘人之危狡詐陰險的自己,一個毀掉了那樣美好的女孩子的自己,一個已經套入了權力鬥爭中被作為籌碼不能自主的自己。
我不能選擇怎樣生,但我可以選擇怎樣死。母親,你在冥冥之中看著我,你能否接納我,讓我重新做一次選擇?
3
這把手槍現在就在我的手上。烏黑、錚亮,在幽暗中閃爍著寒光。在最初的恍惚中,我覺得它像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一個沉重而堅硬,默然不語的生命。手掌在觸到它時感到一陣輕微的顫栗。原來它一直在抽屜深處等待著我,等待我的決定。我知道無論我怎樣決定,它的允諾都將是可靠而堅定的。因為,這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允諾。而現在,我終於決定了。我的心情平靜下來。
窗外,大戈壁的黎明正在來臨。一抹鮮血一樣的東西正在把天和地分開。我想起了她說的話,她說,太陽在疼痛。她說太陽在掙脫地平線時被劃傷了。因此她艱難地探出頭來時在顫抖著,滿地的鮮紅是她流出的血……我眼前出現了那個景象:一個女孩子滿含淚水凝視著朝陽的景象,我的心縮成一團。這個景象,我是永遠也看不到了。這突如其來的念頭讓我的眼睛一陣模糊。
我打開包子彈的油紙。夾雜著機油和金屬的混合氣味撲鼻而來。幾顆子彈彼此碰撞,好像在小聲低語。我數了數,一共有五顆。我先把它們全部裝進彈膛裏,想了想,又拿出了四顆,隻在槍膛裏留下了一顆。我將那四顆子彈重新用油紙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回抽屜。接著,我係好衣領上的風紀扣,戴好軍帽,將軍裝抻展,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我的動作緩慢,有條不紊而深思熟慮,如同舉行一項儀式。接著,我拿起那把隻有一顆子彈的,上了膛的手槍。
我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很多年後人們還記得這個神秘地來到又神秘消失的軍人。當人們砸開他的小屋的門時已是黎明。他們聞到一股刺鼻的硝煙和血腥味,混合著蠟燭和燒紙的氣息;地上是一隻被熏黑的臉盆,一大堆已經冷卻的紙屑隨著風的吹入紛紛飛起,如灰黑色的蛾子在晨光微熹中飄來蕩去。他們看到軍人端坐在窗前,眼睛凝視著窗外那一片茫茫戈壁,手中握著的手槍糊滿鮮血,這鮮血從他的右側太陽穴延伸出去,直到窗欞下的桌前,和那一抹血紅色的朝霞連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