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棄嬰(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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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事情便這樣開始了。這樣開始了,我們的約會。每星期,總有那麼兩天,我要到這個古堡中去。我覺得我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小時候做遊戲的時刻……可這哪裏是遊戲?這是一場又緊張又刺激的曆險。在這場曆險中我扮演著一個什麼角色呢?一個引誘者同時也被引誘著……當我乘四周無人將手指伸進那個牆縫,當我的手在一片粗糙冰冷中觸到什麼,一個尖尖的小角,一陣輕柔,我的心就會通通地跳起來。我知道待會兒我就要看到它了……她的字,那娟秀的讓我不敢相信是一個孩子的字,來自她的字……那小角和讓我覺得我觸到的不是一張紙,而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一隻躲藏著的白色的小鳥。現在,這個小鳥就在我的手心裏。潔白,輕柔,好像我一鬆手就會飛走。這小紙條,裁得很精細,每個邊角都折疊得十分整齊,散發出一股愛清潔的女孩子特有的氣息。盡管隻是寥寥幾個字,但每次都讓我激動不已。

“c(上)已完。請換(下)。”

“z5下能來嗎?”

我將這些紙條夾在了日記裏。我很想把這種通信的內容變得更豐富一些,變成我希望的真正的交流。我給她寫下了這樣的話:“你的字真好看。”

“昨天下午,天上飛過去一群白鴿子。你看到了嗎?”

這些話早已超出了換書的範圍,她注意到了嗎?

在約定換書的日子,通常我到的比較早,坐在那裏,焦急地等著她到來。她來了。我能從古堡入口那輕微的聲感覺到她的腳步,她的腳步聲很輕,很快捷,能感到心裏的焦急;接著她的鬈發的小頭便會在入口那兒出現了,她的黑眼睛黑得深不可測,小嘴抿得緊緊的,像一頭警覺的時刻準備逃走的小鹿,那因為緊張變得發白的臉讓我的心屏住了呼吸。啊,她來了,這個小人兒。她假裝若無其事,但那迅速的一瞥暴露了她內心的緊張,她看到了我,大眼睛猛然亮了起來,嘴角現出放心的微笑;但如果有別的孩子,她便不和我說話,直接坐到別的地方去假裝看書,她背著書包經過我甚至不朝我看一眼;隻有周圍沒有人的時候,才會直接到我的身邊來。當她低著可愛的小腦袋在那裏看書時,當她偶爾抬起頭向我一笑時,當她坐到我的身邊,用滿懷期待的大眼睛望著我打開書包時,她不知道,我最想幹的事情是什麼。她的小頭和我近在咫尺,那一根根拳曲發亮的黑頭發在風中不馴服地七扭八扭,我多想用手把它們理理順啊。當她低下頭,脖頸後麵那一層淡淡的小茸毛,那麼柔軟那麼細膩,讓我的嗓子一陣陣發堵,我要多大的毅力才能忍住不去撫摸它們。還有她的笑容,是那種女孩子最最開心的憨笑;當她歪著頭望著我微笑時,嘴巴笑得很開,白白的牙齒露了出來,亮晶晶的眼睛彎成了一道縫,長長的睫毛攏了下來,黑黑的瞳人藏在了那睫毛的後麵……

越來越深的,我把這女孩子當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她的喜悅也是我的喜悅,她的憂愁也是我的憂愁。她的所有喜悅和憂愁都那麼深切地牽動著我的心。有一次,她給我說起,母親將她的妹妹打傷了。她的大眼睛露出恐懼又憂愁的神氣,她說妹妹太可憐,母親也太可憐,這兩個可憐人互相折磨,太可憐了。說這話時她歎了口氣,那口氣有完全不是她這樣的女孩子該有的沉重。我想到了這個女孩子的童年,她當“積極分子”的那些日子,意識到她也和我一樣經受不了該經受的沉重,我們的童年都過早地失去了,所不同的僅僅是方式而已。如果說我是被父親的嚴厲和軍營式的管理弄得戰戰兢兢,我不也是被父母的期望和責任感壓得喘不過氣來嗎?我突然理解他神情和氣質為什麼這麼打動了我了,我們是兩個相同的孩子,同樣受到壓抑的,憂鬱而孤獨的孩子……她還說起他們的政治老師,是如何在課堂上懲罰她,讓她當眾把手放到牛糞上去。她當然想不到,在一個成年男人對一個女孩子的報複行動背後有著多麼複雜的心理。她不知道,有時候迷戀和喜愛就是以這種相反的形式表現出來,而她已經是一個能激起男人報複心的女孩子了。她還說,當她朝黑板走上去時,突然想到要保護自己的右手,因為她寫字畫畫兒用的都是右手,左手不要緊,她已經準備犧牲左手了,為這她感到自己是多麼對不起自己的左手啊。我微笑了,我問:是哪隻手被沾上牛糞了呢?她聽話地伸出一隻手,告訴我是這隻。我捧起那隻手。我真想,真想用自己的嘴唇去愛撫去安慰這隻可憐的受過侮辱受過驚嚇的小手啊,可是,我隻是輕輕地、十分莊重地朝這隻手吹了三口氣,我一本正經地念道:

天靈靈地靈靈,所有的汙穢所有的厄運都走開吧!

她笑了。我告訴她,這隻手已經得到了祝福和保佑。

這一天,我因為臨時開會沒有按時趕到古堡,而通知她已經來不及了,這樣,我度過了最最難熬的一個下午。開完會我便急忙朝古堡跑,我走得急匆匆的,絲毫不顧及周圍詫異的眼光。我到了古堡,發現太陽已經西斜了,那些玩耍的孩子已經回了家,平日陽光明亮的古堡投下了一道黑黑的影子,顯得幽暗而淒涼。我緊張地四下打量著。我看到了她,低著小頭,正坐在那裏。在四周茫茫的荒草中,她顯得那麼小,那麼孤單。要是我真的來不了怎麼辦?要是來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個壞人呢?要是有那麼一個男人碰巧經過了這裏……我的心收緊了。這個小女孩,是多麼單純沒有防備,對這個世界多麼信任啊。一股柔情湧到我的心裏,我意識到,我突然意識到,我得到的是多麼珍貴。相對於她的這份信任,這份純潔得讓我無法承受的女孩子的信任,我的那些欲望那些非分之想是多麼微不足道啊。我必須等待。我必須這樣,我要等到她自己能夠毫無保留的主動走向我的那一天……

她猛然抬起頭。她的大眼睛出現了一絲受驚的神色。是我的神態中有什麼讓她受驚了嗎?還是我的默不作聲的出現讓她受了驚。但這受驚馬上轉成了像陽光那樣燦爛的微笑:

嚇了我一跳!我還當是誰呢……你怎麼這麼晚才來呢?

耘耘,萬一來的不是我而是別的人,一個壞人,你會怎麼辦?

她一驚。皺著眉頭很快想了想。那……我會和他作鬥爭。我會喊,我還會咬他。

望著她那口小牙,我的心刺疼了。我望望四周,這裏離大院還有一段距離。

耘耘,以後如果你在這裏沒有看見我,千萬別等。

為什麼?她好奇地睜大眼睛,萬一你有事來晚了呢?

我一般不會來晚的,我說。如果我來晚了沒見到你,那也不要緊,我們可以再約。可是你,你千萬千萬不要一個人在這裏呆著,聽見沒有?

她認真地看著我,點頭。

你得向我保證。我說。

我保證。

拉鉤?我伸出手。

她笑了,也伸出手來。

她的小手,那纖細柔滑的像洋娃娃一樣的小指頭,和我的大手指頭鉤在一起。

當那小指頭和我鉤了兩鉤剛想滑出去的時候,我一張手掌就將那小手逮住了,整個兒焐在了我的手心裏。啊,這隻小麻雀。我說真涼啊,你不會感冒吧?

她的大眼睛閃爍了一下,顯出了一絲不安,我察覺到了,立即鬆開了手。

這裏很冷,咱們回家吧!我說。

你的小手冰冷。

你的小手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