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說,你如果不要這個孩子,應該幹得更人道一些更徹底一些。
幾個小時以後我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了。夜色已深,這低沉的敲門聲就那樣響了起來,猶猶豫豫,小心遲疑,像是怕吵醒什麼人,但又分明是要喚醒什麼人。現在我想起來了,這種敲門聲是那種隻預備給一個人聽的鬼鬼祟祟心照不宣的敲門聲。當我在夢中被喚醒時還以為是雨點打在窗戶上的聲音。我睡眼惺忪地披著衣服打開門,一個用圍巾半蒙住臉的女人站在門口。黑暗中我無法看清她的臉,但可以肯定這不是耘耘,而且這女人的姿態有些熟悉,但我一時想不清她究竟是誰了。我問你是誰?來這幹什麼?女人不動也不說話。刹那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夢,這事兒太離奇也太蹊蹺了,我正遲疑呢,那女人邁腿進了房間一下子抱住了我,她小聲說蕭幹事你是好人,你可要給我做主啊!
我一下子聽出了這是誰的聲音,一下子清醒了。這是阿米的妹妹阿果的聲音。阿果,那個在傍晚坐在劉章房間裏的女人。我不知怎麼就有了那樣敏銳的判斷和決斷,一下子就明白了一切,我一把推開了那個女人,大聲說你幹什麼有話好好說!我猛然把門開大,大步走到門外大聲喝道:劉章,你給我出來!
阿果捂著臉從房間裏跑了。
黑暗中無人應答。
我說劉章你出來不出來!想讓我把事情喊出來嗎?
一個人從黑暗中走出來,這是劉章。
這一幕曾多次出現在我的腦海裏,每次出現都讓我一陣陣惡心。每當我想起阿果抱著我的腰的那雙手,想起劉章在我麵前跪著一邊痛哭流涕一邊扇自己的嘴巴的樣子,渾身就會泛起一層雞皮疙瘩。我為什麼當時就相信了劉章的話?為什麼就沒有想到,這個能安排出如此一出陰險的美人計來陷害報複我的人,不會進一步報複我?退一步講,自己為什麼要糾纏到這件事裏去?為什麼要拚命去敲那扇門?就算他們幹的事情讓人惡心,可也終歸是可憐人的可憐之舉,自己又何必要捅穿這一層呢?自己為什麼那麼自以為崇高自以為純潔自以為嫉惡如仇呢?
世界上的事情是多麼說不清楚啊。現在,當我坐在農場被遺棄的小屋裏,想到由一個棄嬰引發的這一係列事情,想到隨後自己所遭遇到的報複,便湧出一絲苦笑。我知道在隨後而來的那個夜晚,是誰帶領警衛營的戰士不惜走了兩裏路找到了我和耘耘。這世上除了我和耘耘,隻有一個人知道那個洞穴的存在,這便是劉章。
可是我不願再報複了。在審訊中,在提到我為什麼要到洞穴中去時,很容易便可以說出棄嬰,說出劉章。事實上耘耘已經說出了棄嬰,但是,我沒有這樣做。我堅持說關於這個棄嬰,我什麼也不知道。盡管我知道這樣對自己很不利,盡管我知道,他們會把一切引到我頭上。可我不能那樣做。我不能像劉章那樣做。那種方式,那種陰險的報複方式,劉章能做到,而我做不到。這太卑鄙了太惡心了。這會弄髒我的手。
在這個肮髒的世界上,肮髒之事還少嗎?
4
我永遠都記得在古堡裏的這個下午。當時,我們誰也沒有想到,這將是我們在這裏的最後一次約會。天氣已經涼了。古堡中的孩子已經絕跡。我一個人坐在石頭上等待她。四處荒草萋萋。我的心不知為什麼也很蒼涼。我隱約意識到,這個地方我們也許不能久呆了。在這寒冷的戈壁,這個空曠的地方不能停留很久。我們要不要新選一個地方呢?我想到了防空洞,但立即就被這個念頭嚇壞了。我想到了防空洞裏那對被帶走的女知青和軍人,我怎麼能把這個女孩子帶到那個地方呢?
我們有將近一個月沒有見麵,因為她病了。當她再次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的胸口深處一下子縮緊了。出現在我麵前這個美麗的少女是那個青澀的小女孩嗎?幾乎是一個月之間,她真是一個少女了。她個子變高了,膚色白皙了。她的眼睛,我曾經留意過的眼皮,真的變雙了,奇跡般的變雙了。那是一雙真正的美目,比我設想的還要驚人心魄的美目。眼睫毛的濃蔭遮蔽了黑的瞳仁,那裏麵閃現出來的光澤更幽深,更神秘,更讓人心旌蕩漾……我的四肢變得沉重,沉重而動彈不得。上帝,他一定在暗自偷看,在露出得意而意味深長的微笑。
她說起她常做的一個夢,一個關於洞穴的夢。她說她很小的時候,隻要生病,便會到那個洞穴去。她說那洞穴很深很安靜,在一片曠野裏,那洞穴的每一道凹凸每一個起伏她都很熟悉。那洞穴裏有一朵花,一朵白色的花,而每次看到那朵花不久,她就會醒來……
她的聲音有一種我不熟悉的味道,溫柔,恍惚,低沉,已經不是兒童清脆的童音。好像是在吟唱,在夢遊,在自言自語。
我夢見那個小孩了,那是個男孩。他還活著,他讓我救他……
那個孩子,他去了洞裏。
我經常夢見那個洞。我每次要生病的時候,或發燒的時候,就會到那裏去。
那個洞,在一片曠野裏。那個洞,很深,很安靜。那洞裏有一朵小白花。
我看到那個男孩的時候,他正拿著我的小白花。他還說,如果我救他出去,他就把那小白花給我。……你相信嗎?
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天能真的回到那個洞裏,能到那個洞裏看一看,那朵白色的花。你相信嗎?
她看著我。她的眼睛很黑,很大,我能從那裏看到我的影子。那美麗的深淵啊,我要沉下去了……
我的臉色一定引起了她的注意。你怎麼了?不舒服了嗎?她關切地靠近了我。我能聞到那股草莓味兒了……一陣顫栗讓我咬緊了牙。
你快走開,耘耘,我說,
快走開,不要靠近我。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內心的愧疚。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就在我們一起看到棄嬰的那天晚上,我夢見了她。我夢見我和她在一起,我進入了她,我終於進入了她。我像對待一個已經成熟了的女人那樣對待她,像一個等待已久忍耐不住終於爆發了的男人那樣瘋狂地對待她……最後,她哭了。她頭發淩亂像被揉碎了的花瓣那樣躺在我的懷裏,她告訴我,我們的孩子死了。她說那個洞裏的孩子,是我們的孩子。我恍恍惚惚地想起了什麼,我想起了那個棄嬰。我想這怎麼可能呢?我從沒有碰過她,我們不是剛剛第一次做愛嗎?而她又這麼小,能不能懷孩子還很難說。可是在心裏,我又隱約覺得這是可能的——這是可能的,這棄嬰是我們的孩子。不然為什麼偏偏是我們,不是別人,埋葬了他呢?這樣想著,我便又愧疚又傷心地醒了過來。
我醒了過來,身子下麵濕了一大片。我擰亮了台燈,帶著一種對自己充滿厭惡的罪孽感開始清理自己。那一攤汙濁是我留下的,為她留下的。我想到了夢中的她,奇怪的是她的模樣沒有讓我感到絲毫的喜悅和激動,相反隻有淡淡的哀傷。我知道這是荒謬的,事實是我並沒有玷汙她而那個棄嬰也並不是我們的孩子,可是那深刻的愧疚和傷心,卻留在了我的心裏。
兩天後,我聽到了她生病的消息。
夜裏,我將台燈關上,望著投進地麵的蒙蒙月光。我望著冰冷的磚地。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跪下去,將自己赤裸的腿跪到上麵去。
要是我早知道這夢中的含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