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棄嬰(2 / 3)

你的小手給我痛楚的一抓。

我的心在流血。

你不知道。

我的小姑娘你不知道。

是你的小手拉住了我。

把我留在這世界上。

……我沒有鬆開手。當她的大眼睛露出驚恐的神色時,我沒有鬆開手。我將那隻小手貼在了我的嘴上。我吻她的小手指頭,她柔軟的小手心,還有她的手腕。她的手腕又細膩又潔白。我的嘴唇在那裏停留了片刻便堅決地向上吻去,她的手臂,她的肩膀,她的脖頸……她閉上了眼睛,她就在我的臂彎裏,黑黑的鬈發向後垂落,細細的柔弱的脖子向後仰去……

我醒了過來。房間裏漆黑一片。我的胸口跳得突突直響。我的男人挺立著。我憋得要死。我要炸開了。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耘耘,耘耘,想你可真苦啊!

2

冬子來了信,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大尉的父親被逮捕了。據說是卷進了一樁案件中,這案件牽涉到軍內的一些人,據說有人已經神秘的失蹤還有人開槍自殺。但消息是嚴密封鎖的,所以遠在黑龍江的大尉也許還不知道。冬子說這一切是他的父親寫信告訴他的,父親讓冬子不要再和大尉來往了,如果寫信也千萬不要再說什麼,因為萬一查到大尉那裏,萬一在搜查中發現了什麼,那冬子一家也就難保了。冬子問我怎麼樣,他說你是不是也小心一些呢?

幾經考慮之後,我還是給大尉寫了一封信,告訴了他北京發生的事情。我告訴他,為了應付萬一,他應該早做準備。我沒有告訴他冬子來過信,我隻是說我“很偶然地”知道了這個消息。大尉很快回了信,他說他其實早知道了,他的弟弟來信告訴了他。他說他對人生早看透了,你爭我奪爾虞我詐血腥廝殺,有什麼意思呢!他還對冬子頗有微詞,他說冬子已經有好久沒給他回信了,而且聽說冬子的父親已經官複原職,他說你知道冬子的父親是怎樣複的職嗎?不過是投靠了某某人而已,而那個人本來欣賞的是我父親,隻是我父親不願意賣身求榮而已。

我心裏一陣發寒。我想到了遠方的父親。我曾經在年初收到父親的一封信,很簡短的幾句話,說他今年已經從外地農場回到北京,暫時在家賦閑。父親是如何回北京的,通過什麼渠道回,為什麼回,回來又幹什麼?父親隻字不提。獨自一人在家的父親會不會參與到這起事件中來,如果參與,會扮演什麼角色?我聽母親說過一句話,母親說你父親這個人剛正不阿,但是有仇必報。母親還說你父親的眼睛裏容不得一點沙子。而母親不知道,在經曆過她的自殺這件事後,在經曆過這場運動後,父親還表現出了另一麵:冷酷無情。

我的父親,他冷酷無情。

我的父親,他手上可能沾上血嗎?

我想起了我、冬子、大尉躲在大樓裏讀書的那些日子,那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同病相憐,那種共患難共肝膽的兄弟情誼。有一次大尉流起了鼻血怎麼也止不住急得哇哇大叫,冬子知道棉花燒成灰能止血,便和我把棉被撕開,用火柴燒那棉花,差點兒釀成一場火災……當我們撲滅了火用棉花灰去堵大尉的鼻孔時,大尉突然笑了,在彌漫著嗆人煙霧的房間裏,大尉帶著滿臉的血糊糊和黑灰的花臉笑了,我們也笑了,我們笑得流出眼淚抱成一團……這一切已離我遠去。我們曾發誓彼此幫助同甘共苦海枯石爛的,但是才隔了幾年,我們就四分五裂了。人海沉浮,世事渾濁,人心險惡,鬥爭慘烈,怎樣才能潔淨地做人呢?

那隻臉盆在深深豁口裏,不動聲色。我和她趴在洞口邊向裏麵張望著。臉盆是兵團統一發的,裏麵的毛巾也是統一發的,這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可是她說的對,為什麼是在這樣一個荒野裏,為什麼是在這樣的洞穴裏呢?

她是在大路上擋住我的。她說她在野地裏發現了一個洞穴,裏麵有臉盆還有毛巾。她說她覺得那毛巾裏有什麼東西,肯定有什麼東西,她為這個念頭已經好幾天睡不好覺了。她問我願不願意陪她去看看。於是我們便一起朝大院外麵走去。看得出她為我能陪她出去很高興,她不知道,更高興的是我,因為我覺得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在提高,她已經把我看成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了。

我說:我下去看看。

我跳了下去。她在我背後的上方緊張地看著我。我揭開了毛巾。當我揭開時頭頂轟地一響。我回過頭厲聲喝道:

轉過臉去!

她的小臉嚇得煞白,她轉過頭時小肩膀顫抖了一下。她一定是嚇壞了。她不知道,我的嚴厲實在是無奈,因為我實在不想讓她看到這可怕的真相。

但是她還是看到了。當我從洞裏攀上去時,她的臉色告訴了我。當時那臉盆就在她的手邊,而我本來已經小心地用毛巾把裏麵的東西遮蔽好了。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看到的。她的眼睛裏有種驚嚇和恐怖,還有深深的難過和絕望,這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

我能做到的隻有挖一個坑,將那個孩子埋了。

當我為那個孩子挖墳塋的時候,我想到了大樓裏的副主任,想到了被抓起來的大尉的父親,還有我的被打得滿臉是血的父親,我的躺在太平間裏的母親……我滿心悲憤。不知為什麼我將這個死去的棄嬰和這一切聯係了起來……

她捧著一堆白色的小石頭走了過來。白色的小石頭,是這個地方擺放在孩子墳頭的標誌。她蹲下去,將小石頭一塊一塊圍繞著墳塋,擺成了一個小圈。當她蹲在那裏認真地擺放那些小石頭,我有一種感覺,覺得這女孩離我是那麼,那麼近。我覺得這女孩子一定在前世是我的小妹妹,最親的親人。

在路上,她哭了。她問如果她早點兒告訴我帶我來,那孩子是不是就不會死。她的大眼睛充滿淚水,讓我想到了那個夏日的清晨。我望著她。我多想,多想把她一把抱進懷裏啊,為了她經受的這次驚嚇,為了這殘酷的事實,為了她那純潔善良得讓人落淚的心。我想抱住她,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安慰她,告訴她沒有一點兒過錯,告訴她,我會保護她。我幾乎這樣做了,我伸出了手……可是,我隻是取下了落在她頭發上的一根草屑。

3

那個深深的溝豁隱藏在野地裏。那棵孤獨的柳樹生長在野地裏。那個不知名的棄嬰掩埋在野地裏。那個製造出這個悲劇的人,正徘徊在野地裏。我能知道這一切的聯係嗎?我能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嗎?如果我早一點知道了,我還會在那個夜晚,去敲響那個人的門嗎?

這天晚上我去了劉章的房間。房間裏亮著燈,但是出乎意料的,裏麵上著鎖。我開始敲門。我敲了門但是門不開,門越是不開我便越是敲門,一種模模糊糊的預感使我幹出了平時根本不可能幹出的事。隨著一聲聲的敲門聲,洞穴裏那個棄嬰的模樣閃現出來,我的心裏竟有和一種莫名的悲憤和衝動。門果然開了。劉章站在那裏,顯得有些慌亂也有些不耐煩。我朝他身後瞥了一眼,光線昏黃的房間中床上坐著什麼人,那是阿米的妹妹阿果,她戴著一頂白帽子,一頂產婦那樣的白布帽子。

我隻望了一眼便什麼都明白了,我轉身便走。

劉章追上我,解釋說阿果感冒了,來這裏向他要一味中藥。他問我到底有什麼事。

我不說話,用眼睛盯著他。過了一會兒我一字一句地說:

我替你把孩子埋了。

劉章的臉一下子變了,盡管在黑暗中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