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頓河岸邊的向日葵(1 / 3)

1

來到黃羊堡,最讓我喜歡的事情便是在田野裏勞動。我這個從小生活在城市裏的人,竟然如此喜歡田野勞動,這是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的。那座青灰色的辦公樓和整個兵團大院讓我感到壓抑,隻有走在野地裏麵對一片遼闊的荒野,我才感到身心的放鬆。土地無知而寬厚,它們不對我講政治,講大批判,講鬥爭,它隻是默默無言地承受、奉獻。還有那些鹽堿地裏艱難生長的植物,它們的忍耐和堅強讓我感動。在地裏勞動的時候,我感到我是在幫助它們照料它們。感謝上帝我並不瘦弱,強壯的體魄使我能在這個世界上獨自承受下去。承受。我在兵團這樣一個心靈上的不毛之地裏有著和這些植物同樣的處境:承受。我是多麼厭惡兵團大院裏那些形形色色的爾虞我詐啊。這些農村兵的勢利和精明、阿諛奉承以及逆來順受都讓我大開眼界。我想起了《悲慘世界》中那個讓人又可憐又可恨的騙子,他總是擺出一副可憐樣,他總是說:我很卑賤。難道出身卑微就必然心靈卑微嗎?為了改變處境就非得不擇手段嗎?我想起了母親的話,母親說太惡劣的環境會使人心靈扭曲。母親還說你看沒看過螞蟻的世界,越低等的動物,作為個體是沒有意誌沒有地位的。母親一輩子關注心靈,沒有人比她更痛切地感覺到被壓抑的痛苦了。到了後來她終於忍耐不住了,走了。我的母親啊。今天我也逃離了父親,我逃離了那個讓我傷心的家庭,可在這滿目荒涼的不毛之地,我換來的也隻是承受。母親,你若知道,會怎麼想呢?

今天在樓道裏,我碰見我們的副主任從一個房間裏走出來。說是走,不如說是拖,是扶著牆一點一點蹭出來拖出來,他的一條腿已經跛了,隻剩下一條腿在勉強打顫,在費盡全力地拖著另一條血跡斑斑的腿。他扶著牆彎著腰,一開始我沒有認出他來,他那腫脹的臉和烏青的眼皮讓他換了一個人,當我們離得很近時我才看出來是他,我吃了一驚,這就是那個胖乎乎的成天賣弄地給我們背誦古詩的副主任啊。我不知他何以變成這個樣子,我想起了曾經聽到的那種桌椅翻倒的古怪的聲響,那種拳打腳踢和呻吟慘叫,當時我準備出去看看,劉章擋住了我,他說這種事情你最好不要管。現在看到主任我明白了,那麼這些慘叫聲呻吟聲是他發出來的了……可是為什麼要這樣?劉章說是因為一封信,有人給兵團領導寫了一封揭發信,就因為這封信這位胖胖的主任有可能被定為曆史反革命……

那兩個保衛幹事走了過來。如果說主任是被打的,那麼他們就是打人的人了。母親,您知道殺氣騰騰是什麼意思?母親,您若是見過這兩個保衛幹事您就明白了。殺氣,這是一種可怕的發青發灰發黑的氣體,當它占據一個人的臉時這個人臉色便發暗了,臉上的紋路變得橫行無阻,表情呆滯,眼皮沉沉地耷拉下來,耷拉下來的眼皮下麵發出一種暗淡凶殘而血腥的光,那不是人的光,那是野獸的光,是嗜血的渴望殺戮的光。我在打砸搶的人群中看到過這種光,在北京街頭那些橫衝直闖的摩托隊臉上看到過這種光,我知道有這種光的人能夠毫不猶豫地下手打死一個小女孩,一個孕婦,任何一個膽敢擋住他的道的人……我站住了,我看到副主任向我挪過來,那兩個保衛幹事在他身後也向我走近,他們身材高大手上還拿著一卷報紙,我一眼便看出來這長長的卷成長條的報紙裏藏著什麼,那是一根木棍,用來打人的木棍,我這個目睹武鬥的人當然知道這些,可是在這個兵團大院裏,在辦公大樓裏,這兩個保衛幹事也拿著木棍,用報紙偽裝起來的木棍。……突然副主任摔倒了,在我很近的地方,我猶豫了一下準備上去扶起他,但一個保衛幹事擋住了我,他飛腳就向副主任踢去,他說你給我爬起來!我一下子衝了上去,我一把抓住了那個保衛幹事舉起“報紙”的手,我說你不許打人!這時樓道裏的門都開了,不少人探頭出來又縮了回去,還有人幹脆遠遠站在那裏看著,但就是沒人出來,我和保衛幹事幾乎扭打起來,最後還是劉章跑過來拉開了我們……

劉章把我推回房間關上門,忿忿地說我不是說過讓你不要管了嗎!我說為什麼不管,在軍隊大院的辦公室裏打人實在是太不像話了,劉章冷笑說在軍隊大院的辦公室裏打人不像話?殺人的還有呢!這話讓我心裏一陣發寒,我想到了那個副主任,他是那麼喜愛和欣賞劉章,可以說劉章就是他親自調來的,可就是在對他的批鬥會中,劉章表現得最積極最踴躍……這一次“樓道事件”後處長找我談話,他一句不提樓道裏的事,而是含蓄地告誡我:蕭幹事啊,要安心本職工作啊……劉章告訴我人們在紛紛議論我,議論的不是我的見義勇為而是我和副主任有什麼關係,或是我有什麼後台有什麼靠山,不然我怎麼能公然和保衛科的人作對呢!有人甚至提醒那個負責審訊的保衛幹事,先搞清楚蕭幹事的後台再行動!

很多人都覺得我有“來頭”。他們哪裏想到,我對那個“上層”,已經沒有多少興趣了。我沒有父親的鬥誌。在這虎狼遍地之處我感到無比孤獨。我的理想是有一方淨土。但是,這淨土是多麼遙遠……

2

那個女孩兒的家,就在一排普通幹部住的土坯平房裏,窗後有雞窩,門口有菜窖,小院子和房間打掃得很幹淨,看得出不寬裕卻溫暖而樸實,和我小時候的將軍樓是多麼不同。有好多次我傍晚路過那排平房,能看到溫暖的燈光透過擦得亮亮的玻璃和窗簾透出來,那窗簾是白色底子印著梅花圖案,一枝枝小梅花斑斑點點的投下來投到窗台上晾著的布鞋上,洗得很幹淨的女孩子穿的布鞋,手工縫製,像兩隻模樣小巧的小船,安詳又靜謐地停在港灣裏……我真想走進這樣的家庭裏。我真想走進這溫暖的房間,和她們聊聊天,幫她們做點什麼。這個女孩的父親,常年被派到下麵的連隊中,逢年過節才回一次兵團,這個家庭是母女組成的家庭。僅有母女組成的家庭也許有些淒涼但仍讓我羨慕。要知道我已經有四年沒回北京了。家對我來說是一個多麼奢侈而遙遠的概念。我真希望有一個家,一個這樣的家。我真希望我的童年也能這樣:沒有電話沒有警衛員,沒有秘書也沒有司機,一家人擠在一間小房子裏,圍坐在一張不大的餐桌上,桌後不遠就是爐子,上麵放著小鍋,小鍋突突地冒著飯菜的香氣……

有一次,我在菜地裏給家屬們分蔬菜,看到了那個女孩子。她站在一群家屬和孩子們後麵,提著一隻裝菜的柳條籃子。她一定是個守規矩的孩子,前麵的幾個淘氣男孩子鬧成了一團,有幾個女孩已經乘機鑽到了隊伍前麵,而她還在後麵站著。她的小臉透出了焦急,她似乎也感到了朝前鑽的誘惑,但她還是老老實實的沒有動。我看著手裏的那些蔬菜,心裏盤算著,像她這個樣子站下去,沒準兒分不上什麼好菜了。心裏一急,我遠遠看著她向她招了招手:

你,過來!

她看到我喊她,吃了一驚,但還是走過來。那些打鬧的孩子都靜下來,望著她。當她穿過那些亂哄哄的孩子走過來時有些迷惑地望著我,似乎察覺到了我要幹什麼。我將一份青菜很快放到她的筐子裏,假裝若無其事地大聲說:

以後誰老老實實排隊才能先拿菜!

她咬住了嘴唇,看了我一眼,臉一下紅了。我的心竟然也跳起來。

她為什麼臉紅呢?

我一直在考慮,該不該給她借書。我陷入了矛盾之中。我不是怕她會說出去——絕對不會,在經曆了雪地上那場談話之後,我已經可以這樣肯定了,我之所以不敢下這個決心,與其是怕她,不如說是怕我自己。

是的,是怕我自己。

自從那次談話後,這個女孩子,就在我的心裏揮之不去了。我時常想起她,想起她那歪著頭認真聽我說話的神態,想她那亮晶晶的烏黑的大眼睛,想她哭哭啼啼地用手把臉抹得花一道黑一道,想她被我惡作劇的問題問得紅了臉將頭扭到一邊,一縷烏黑的鬈發滑了下來,想她懇求我,甚至想她瞪著眼對我的那一罵:

因為你不正經,你不是好人,你是流氓!

小姑娘,千萬不要用自己還不懂的罵人話去招惹一個男人,更不要對一個比你大八歲的男人傾訴自己。

在很多個夜晚,我想著她,想著她對我的鍾情(也許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對阿米的嫉妒(她肯定不會承認),她對我那孩子氣的天真的信任,心裏就湧上一陣感動:她喜歡我。這個有著玉石的聲音和明亮的大眼睛,讓我牽腸掛肚的女孩子,她喜歡我。在我離家出走六年之後,在這個距北京幾千裏的大戈壁裏,有一顆小小的心,給我留下了位置。我的心暖洋洋的,但同時,又一陣陣自嘲和悲哀。我想起在兵團大會上人們使用的字眼:“家屬娃娃們。”對了,她就是這樣的“娃娃”。這個西北式的土裏土氣的詞就這樣劃定了她在兵團大院裏的地位:一個娃娃。“娃娃”。這詞彙沒有性別,讓人聯想到小泥人小木偶,甚至連“女孩兒”還夠不上。“女孩兒”還是某種已經定型了的東西,可她,在兵團大院裏隻是個“娃娃”。我,竟然就這麼可笑地為這樣一個“娃娃”思前想後,我是不是有毛病了?

她比我小整整八歲。八歲,這是我在那天,在教室裏,以一個大人的身份,一個“解放軍叔叔”(換一個場景她一定會這樣叫我)輔導員的身份了解到的。

童耘耘,你原來在哪裏上學?

童耘耘,你家原來在哪個城市?

童耘耘,你今年幾歲了?

……

八歲的距離,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我已經上了學,她還在繈褓裏;意味著我已經滿心蒼涼的當了兵,可她還是個小學生。要是再過幾年,這距離就不會這麼顯眼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和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在一起並不讓人吃驚,可是現在,我們恰好就在這麼一個坎兒上——一道分隔少年和青年的門檻,正聳立在我和她之間。她還是個孩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根本不知道我在這裏胡思亂想。她怎麼能知道這一切呢?當她知道我在想什麼,她肯定不會再理我了。她的大眼睛是多麼純潔無邪,純潔的有些凜然——想想她憤怒的罵聲吧。我怎麼能用這些肮髒的想法來玷汙她呢。而且她本來就沒做什麼——難道向一個自己尊敬和器重的人表示出自己的擔憂和不滿有什麼不對嗎?沒什麼不對,再正常不過了。可問題是,她恰好碰見的是我。這個人的內心就像一片龜裂的土地,任何一滴水,都會讓那久渴的種子破土而出。正像冬子所說,外界的任何微小刺激都會在這顆心裏放大。現在,我就感到了這種刺激。我感到了一種危險。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和眾人的距離,能讓我安全的距離,我沒有想到,這距離被她用一隻天真無邪的小手,打破了。她就像童話裏那個茫然無知的小美女,糊裏糊塗地闖進了我這個孤僻的老怪物的花園裏。她用自己攝人心魄的大眼睛擾亂了我,用自己的淚水濡濕了我,甚至用自己的罵聲驚醒了我,然後,就這麼不負責任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