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麼就這麼隨隨便便地闖了進來呢?
有一天晚上,兵團大院裏放映《賣花姑娘》。她正在我前麵坐著。她的小肩膀抽搐著。她在哭。場地上哭的人很多,但我還是把她的聲音立即區分出來了。啊,她是一個愛哭的女孩。就這樣,銀幕上響著那個捧著金達萊花的女孩子的哭聲,我的耳邊卻傳來的是她的哭聲。有時候,這兩個身影混淆在一起,我都分不清了。散場的時候,她轉過身,看到了我。她一定是發現了我盯著她的目光,有些不高興了。她是為自己紅腫的眼皮和紅紅的鼻頭惱羞成怒。她用椅子腿狠狠地撞了我。這個會咬人的小貓啊。稍不留神,她就會撓你一把。
我每天照常按起床號起床,跑步上操,每天照舊走進兵團那個辦公大樓去上班,照常寫稿子,有時也照常去連隊,但我的心裏分明多了一種牽掛。有時,快下班的時候,我會站在我辦公室的窗前,注視著樓下那個小花壇——用水泥砌成的簡易小花壇,裏麵種著一些豆蔻和玫瑰。我知道有時候放學的孩子會抄近路直接穿過辦公樓,常常在花壇前停留和玩耍。可是我很少在這樣的孩子群中看到她。她很少抄近路穿過辦公樓,也就是說,多數時間,她是從辦公樓側麵的大路上走過去了。我隻有很少的幾次發現了她的身影。她走得很快也從不停留。她並不在那些玩耍的孩子群中。我早就注意到她沒有什麼朋友,她總是獨自一人,背著書包,低著頭快步走過。從我這個角度看去,她那滿頭鬈發下麵的小身子是那麼小,那麼孤單,讓我想到了一個詞:“煢煢孑立。”這個詞讓我心疼讓我想到了自己。惺惺惜惺惺是這個意思嗎?
有一次我正站在窗前,劉章走了過來。
報告寫完了?他伸了個懶腰,和我一起打量著樓下。
這些孩子,該讓衛兵把他們攔住,不許隨隨便便地穿越樓裏。這種事情也是在兵團這樣的地方才可能有,要在大軍區根本不可想象,你說是不是?
我沒有說話。我看到她正好從花壇邊走過。她穿著一件小碎花的薄襯衣。夏天快到了。
3
她站在離我不遠的車廂的另一頭。她望著清晨黃羊堡的原野。卡車的車廂裏站滿了前去夏收的軍人們和孩子們,而她,獨自站在一邊。她沒有看見我,而我卻看見了她,我一大早就到了車上安置那些水箱和食品,她和一群孩子是隨後才上來的。我看到她跟在一群唧唧喳喳的女孩子後麵,等所有的女孩子都上了車後才上了車,她攀住車廂的手憋得發白,我幾乎要過去拉她一把了,但她終於被下麵的人推了上來。她的小臉紅了,她是多容易緊張和臉紅啊,她低著眼睛就走到車廂的另一頭站在那裏。我遠遠望著她。在這夏日的清晨,她的出現使我覺得周圍的空氣一下子明淨起來。她穿著一件白色碎藍花的小襯衫,卷曲的黑頭發在腦後束了一個小鬏,背上有一頂新草帽,一隻書包和一隻行軍壺——這是一副出行的打扮。脫去冬裝再束上了頭發,她的身材顯得一下子高挑了也更單薄了,纖細的脖子長長的,在同齡女孩子中顯得鶴立雞群。我在想,我不由自主地想,再過幾年,她會不會是一個高個子姑娘呢?
太陽出來了。汽車一側出現了一片火紅。車廂裏的孩子們開始唧唧喳喳地叫喊起來。他們指著太陽驚喜地叫著。這景象確實很美。我多少次在清晨跑步的時候看到過這大戈壁的日出。我注意到她沒有叫嚷。她很安靜。她的側影對著日出的方向凝然不動。她在想什麼呢?我把身體稍微偏了偏,於是我看見了,她那望著太陽的大眼睛,正閃爍著迷蒙著,有什麼晶瑩的東西,正緩慢地從她的臉上,流下來。
那一刻,我被雷擊中了。
現在,我坐在這裏,手中放著一支手槍,窗外是一片即將到來的黎明。太陽還沒有出來,但它肯定要出來,我知道那日出的景象必定出現,但我知道,那張流著淚的臉,一個女孩子望著太陽流淚的臉,將再不會出現了。這景象,這無與倫比的美,在這世上隻能出現一次。
上帝啊,這是多麼美,多麼美:一個女孩子望著緩緩升起的朝陽,滿麵淚水。
她的臉被映出了一片火紅。她的眼睛,望著太陽的眼睛,迷蒙而又清澈。淚水掛在睫毛上,像掛著一粒晶瑩的露珠。有一道小溪,正在流淌……
我的心縮成一團,它無路可逃,無路可逃。就在這一刻,一切都定了。上帝,是你安排了這一切。我別無選擇。
第二天,我帶上了給她的書。
她的大眼睛仍然有一種惱怒和怨憤,因為她又發現了我在窺視她。她一定在想,這個人真討厭。現在她是真真正正地覺得我討厭了。可是,我已經不在乎這一切。就像是一個已經選定了目標的打靶手,我平靜地走進了射場。
我把書遞給她的時候,我發現她的大眼睛亮了,閃現出奇妙的光芒。她的小手拿著那些又厚又重的書,顯得有些吃力,她把書裝進書包的時候鼻尖滲出了汗珠。她一定為自己的手忙腳亂很不好意思,她一定想在我麵前表現得更靈巧一些,她一定覺得她笨拙——她是笨拙,我早看出來了,我在當輔導員的時候就看出來了,我知道她沒有一次能接住我扔給她的籃球,我知道她“三米上欄”時端著籃球就像是端著一隻臉盆——可她不知道,這些我都喜歡,我喜歡她的嚴肅和笨拙,她的愛較真兒和認死理,她的莫名其妙的執拗,還有她會惱羞成怒隨時撓你一爪咬你一口的小貓樣兒。這個小貓啊。
我說:最好不要讓別人看見。
小貓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我,認真地點點頭。
我現在還能清晰地看見她當時的樣子:太陽的光芒從樹梢上落下來落到她鬈發上在那裏蒙出一片淡淡的光暈,她的臉在這光暈下一片潔白,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定定地看著我,就那樣認真地,點了點頭。她還是那樣信任我。她相信我。她向我答應了,她將和我共守一個秘密。就像她在那片樹林裏含著淚水勸說我一樣,這一次,這女孩子又把一顆心毫無保留地袒露給了我。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說不出來,因為我的心溢滿了。我大步走開了,我的心蕩漾著蕩漾著一股溫暖。那裏裝著一個女孩子的信任,比金子還寶貴的,女孩子的信任。
那天,我借給她第一本書:《靜靜的頓河》。
多少次躺在床上,我想象著,想象著她看這些書的情景。她是怎麼看這些書的?是坐著看的,還是躺在被窩裏看的?不知為什麼我希望她是躺在被窩裏看的。躺在被窩裏,這樣我離她就近了:一頭黑黑的鬈發散落在枕頭上,她那並不很白但卻光潔纖細的胳膊裸露著,這胳膊在腋窩那兒有著女孩子最優美的弧形(請原諒我這無孔不入的眼光吧),而我的書,就躺在這個胳膊上,躺在散發著她那帶著涼涼草莓香氣(她身上有一種草莓的氣息)的被窩裏,隨著紙頁的翻動,我的薄薄的觸角,會掃過她那還沒有發育起來的、小花骨朵一樣的胸脯……
耘耘,你聞到頓河岸邊那一片被壓倒的葵花流出的汁液味道嗎?
4
宣傳幹事劉章是在事情發生以後才意識到蕭為什麼總是站在辦公室的窗前向外凝視的。一開始他把這理解為他在思考,或是長時間工作後的一種放鬆,他自己不也是喜歡在房間裏踱來踱去的嗎?但是後來,當他注意到蕭每次總是在同一個時間裏站到窗前,才意識到他可能是在等待或尋找什麼人。那麼他是在找誰呢?他試著偵察過幾次,但是毫無所獲。不錯,蕭總是在每天上下午接近下班的時候站到窗前,可那時候的窗外和平時沒有什麼兩樣,除了一些放學穿過花壇的孩子,似乎沒有什麼人。劉章想象不出在這些孩子當中會有誰引起蕭的注意。
有一次蕭主動提出來和他一起到阿米家去。這個要求讓劉章吃了一驚,也頗有些緊張,他知道在蕭那次登門拜訪後阿米便時常提起蕭,似乎對這位不苟言笑的軍人頗有好感,阿米總是說你那位同事怎麼不來呢?劉章知道如果一對一地競爭起來自己肯定不是蕭的對手,可依據他對蕭的了解他知道蕭絕對不會對阿米和她妹妹那樣的女人感興趣,如果真是那樣他也會為蕭惋惜,可是為什麼蕭又要去看望她們呢?一時回絕似乎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他隻好同意了。
於是這天晚飯後,他們便一起朝那排家屬平房走去。
阿米姐妹可對你印象不壞啊,走在路上,劉章試探地望著蕭,他注意到蕭手裏拿著一個紙包,心裏不由緊張起來,他想這個蕭,不會是要給阿米姐妹送什麼禮物吧?
蕭聽了他的話,不置可否地笑笑,眼睛望著別處,像是有心事。
馬路上有些散步的人。路邊那一排排土坯平房的盡頭靠近馬路,有一些水龍頭和水池,那是家屬們洗菜的地方。劉章注意到蕭的眼睛正朝那裏望著。
阿米那家的平房到了。蕭的腳步突然慢了下來,他對劉章說:
你去吧,我想起一件事,我回去了。
劉章鬆了一口氣。他看到,蕭朝路邊的水池走去,一個正在洗碗的女孩子抬起頭,向他們望了一眼。
事後劉章才想起來,這女孩就是耘耘。
劉章那時候正在阿米的妹妹阿果和女廣播員之間舉棋不定。若論起相貌,阿果肯定要比女廣播員強,可女廣播員是個城市知青,論地位,論口碑,她在兵團大院裏絕對要比阿果更勝一籌。劉章自己來自農村,在他的老家就有插隊知青,這些城市裏來的青年總給他一種高不可攀的感覺,“找個女知青來睡睡”一直是他這樣的農村青年最隱秘的夢想,並不美麗的女廣播員在他心裏激起的鬥誌和激情似乎比阿米的妹妹更強烈。不過說起來,女廣播員正和一位司令部的參謀談戀愛,而阿米的妹妹同樣也有許多追隨者,想到這裏劉章便有些心裏惶惶的。他注意觀察蕭,他發現蕭的平靜中似乎也隱藏著什麼,有時他顯得很興奮,有時又顯得很憂鬱,他預感到蕭可能在戀愛,但他實在想不出這會是誰。蕭可能在這個兵團大院中看上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