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頓河岸邊的向日葵(3 / 3)

這天晚上劉章在阿米家呆到很晚才回去,路過蕭的房間發現裏麵亮著燈,便敲門走了進去。

蕭穿著一件白襯衣。像往常一樣,桌上的小台燈開著,一張報紙遮蓋了下麵的東西,那是一個打開的本子。劉章一眼便看出蕭的心不在焉,他顯然沉浸在某種思緒中。

他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劉章知道自己並不受歡迎,蕭完全是出於禮貌才把自己讓了進來。說著說著,一個念頭突然湧出來,劉章猛然掀開了那張遮著的報紙,朝那本子望了一眼,說你寫什麼情書呢!

蕭的臉色在那一刻變白了。

其實劉章在那個打開的本子上隻看到了一行字:你的小手。

後來劉章才明白,在那一刻蕭是真的在寫詩,而且是寫給這個叫耘耘的女孩的。可是當時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把這行詩和那個正在水池邊洗碗的女孩子聯係起來,和那個每天背著書包走過辦公大樓的中學生聯係起來。確實,你的小手這句詩既可以針對一個孩子也可以針對一個姑娘,誰會想得到呢?

那天晚上當他把那張報紙揭起來的時候,蕭是真的惱了。他白著臉“啪”地就把那個本子合上了,站起來冷著臉說:你該走了。我要休息了。

劉章望著他。他嘿嘿一笑說生氣啦?我開玩笑呢。

蕭說我沒興趣和你開玩笑。

劉章說實在對不起。

蕭不說話。

劉章很誠懇地說我真的抱歉。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樣。

劉章說你千萬別生氣。我來是想告訴你,我有女朋友了。

當劉章說到“女朋友”這兩個字時,他看到蕭的眼睛閃了一下,很快望了他一眼,又移開了。

劉章的心裏出現了希望,他扶著門說你不想聽聽我的感受嗎?我要告訴你,我要告訴你——有女朋友的感覺真好。

蕭笑了。劉章記得,這天晚上蕭這唯一的笑容有些憂鬱。

劉章說你不想知道她是誰嗎?

蕭微笑著說我不想知道。祝賀你。再見吧。

5

我是一個十分陰險的家夥。我以前不知道這一點,現在,我知道了。是耘耘讓我知道了這點。是她的天真和單純,襯托出了我的老奸巨猾老謀深算。可我以前一直認為自己不會這一套呢。我是從哪裏學來的這一套?是祖傳的嗎?

母親從未說過她和父親是如何走到一起的。我隻知道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父親曾兼任過她所在的那個戰地演出團的團長。父親的戰績赫赫有名,可他又是怎樣管理這些正處在花季的女學生的呢?你父親他永遠是我的領導,他常常當眾批我批得我流眼淚又找我去訓話,讓我寫檢查。從那時起他就在和我的小資情調做鬥爭了,有一次,母親曾這樣半開玩笑地對我說。聯想到我對這個女孩所做的一切,我父親當年的行為,才顯得那麼意味深長。

我想象著。我想象著我的父親,高大英武的革命將領父親,怎樣麵對我的母親,那個溫柔又天真的女學生。他把她留下來(想想我怎樣留下那個女孩吧),他以一個長者和領導的身分(就像我作為輔導員)對她循循善誘又嚴肅批評,既顯示出自己的政策水平又顯示出自己的平易近人,既顯示出自己的嚴厲又顯示出自己的親切,他教育她說服她,壓製她勸誘她,讓她一點一點地放棄了一個知識女性的自尊和驕傲,最後在他的進攻麵前乖乖地繳械投降。隻是有一點我不明白,從一個嚴肅的領導到一個求愛者,這中間的角色轉換,父親是如何做到的呢?

我對她說:我覺得咱們這樣不好。我這樣偷偷借書給你看,會顯得挺特殊,讓別人產生誤解。

她吃了一驚,睜著大眼睛茫然地看著我:什麼誤解?

我說:你知道,在兵團這樣的機關裏,還有人很封建……

我故意不往下說。她果然一下明白了,就像在雪地裏那樣臉漲得通紅扭到一邊,過了好一會才憤怒地說:真討厭!她仰頭望著我,眼睛黑黑地望著我說:我才不在乎這些人呢!我們本來也沒什麼,這些人真是低級趣味!

我啞口無言。又悲又喜。喜的是她的“不在乎”,悲的是她那句“低級趣味”。她是因為不知道我的“低級趣味”才“不在乎”的。小姑娘,你怎麼就知道你身邊的這個人就不“低級趣味”呢。

你不會在乎他們怎麼說,對不對?她像是看出了我情緒的低落。

我當然不在乎。但我在乎你怎麼說。

所以嘛,她歡快地叫起來,隻要我相信你,你根本不用管他們!

我真悲哀啊。我是很用力地說出“我在乎你”這句話的,她怎麼一點都感覺不到呢。還有,她相信我,她相信我什麼呢?

這是一個中午,我在路上很“碰巧”地遇見了她。其實我已經在辦公大樓門口的報欄前假裝看報等候了她好一會兒了,我知道通常在一點鍾左右的時候,這些回家吃了午飯的孩子會再次到學校去。當我看到她背著書包從那排平房朝這裏走便迎了上去。我問她那書看完了沒有,她說看完了。說這話時她有些警惕地四下看了看,那副孩子氣的認真樣兒讓我又感動又好笑,我明白我的“秘密”她是很認真地遵守了。我將事先用報紙包著的書遞給她,她有些吃驚也很高興,她說謝謝你,我假裝生氣地說你不許說謝謝,她為難地說她把看完的那套書放在家裏的一個地方了所以今天還不了我,我說不要緊下次再說吧,隻要你不讓別人看到就行。她小聲說放心吧,我都是躲在被窩裏偷偷讀那些書的,這句話說得我心裏一熱。

我們一起向兵團大門走去,我向她解釋說我要到外麵辦一點事。

我已經為她準備了好多套書。在夜裏我反複排列著這些書的順序,我雄心勃勃,像一個對學生寄予厚望的導師。我覺得自己就是希臘神話中那個雕刻家,在小心翼翼地塑造自己的少女。為了這個目的我要走多長的路啊。她要讀很多本書,而總這樣“碰巧”地換書肯定是不行的,從長遠看我們得有一個具體而長期的換書方案,確切地說我們得定期約會。“約會”這兩個詞就這樣跳進我的腦海裏,它背後豐富的含義和聯想搞得我好幾天都睡不好覺了。我知道我已經非常成功地用讀書把她拉近了自己,就像我父親用一次又一次的檢查批評拉近了母親,可我也知道,從借一兩本書到定期約會是一個巨大的飛躍。我必須小心謹慎,操之過急一定會把她嚇壞的。尤其對這樣一個又高傲又天真,在這件事情上還有些潔癖的女孩子。在約會這件事上,最好的辦法是讓她自己提出來。可是怎樣才能讓她自己提出來呢?

我總是覺得不妥當,我說,你看,咱們這樣偷著給來給去的。要不,等過段時間再說?

你是說你不再給我借書看了嗎?她的大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我怎麼會不想給你看呢,你這個小傻瓜啊,我差點兒喊出來,但我卻假裝沉吟著說,我倒沒什麼,隻是怕影響了你,你還這麼小……

可是我已經長大了,她漲紅了臉,再說,是我自己願意的……

你還小,有些事情,你還不懂。我打斷了她。

你不懂,社會上的人和事都是很複雜的。再說了,我加重了語氣:你怎麼就那麼相信我呢?你對我,又能了解多少?

我是很真誠的說這句話的,這真誠的話裏含有幾分悲哀。這種悲哀她感覺到了,她不說話了,低著頭朝前走。這是讓人提心吊膽的幾分鍾。我的心直往下沉。身後傳來了說話聲,是幾個上學的孩子走近了,他們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我和她。她咬住了嘴唇。

反正我相信你,她小聲說,讓我想想辦法,我一定能想出辦法的!

她的“辦法”就這樣想出來了,大膽得讓我吃驚。她說,我們要建一個“秘密信箱”,在那裏我們可以定期傳遞關於書的消息,我們使用一種“密碼”,一種別人不懂而隻有我們自己才能懂的“密碼”,比如說,用“X”代替蕭洛霍夫,用“c”代替曹雪芹,用“z1下”代表周一下午,這樣,當我們想說“蕭洛霍夫的書已經看完,周一下午換第二本”時,就可以寫成“X已完,z1下”,這樣,任何人見到這樣的紙條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而我們自己卻能立刻明白。至於“信箱”,那是一段土牆的縫隙,它位於兵團附近一個孩子們叫做“古堡”的廢墟裏,這個地方人們輕易是不去的,隻有一些小孩子偶爾會在那裏捉迷藏,因此,它絕對安全……

這天下午,當她把我帶到這個“古堡”裏,指給我看那個“信箱”,用神秘的語氣告訴我她的計劃時,她的大眼睛亮亮的,小臉紅紅的,看得出她真的很興奮也很得意,她一定是用了幾天的時間來思考這個方案,說不定還動用了她看的那些零星的蘇聯偵探故事的儲藏。她說完了又認真地看著我,有些不安又充滿期待,她問我:

你說行嗎?這樣做行不行?

我望著這寂靜空曠的廢墟。幾段土牆,隔絕了外麵的世界。地上有齊腰的雜草,白茫茫的羽毛草,紫色的苜蓿花,黃色的蒲公英。這是一個什麼地方?一個世外桃源,一個童話中的仙境,一個危險的魔地?我有些恍惚了。過了一會兒,我說行。

她鬆了一口氣。太好了!她孩子氣地笑了。

我百感交集地望著她。小姑娘,你那神秘的小腦袋瓜裏想的什麼呢?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