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些孩子說:讓童耘耘讀,她的學習好。循著這個聲音我走下講台,向教室後麵走去。就在那裏我看到了一雙眼睛,那樣一雙眼睛。這個和我有著一麵之交的女孩就這樣再次出現在了我的麵前:在一間亂糟糟的教室裏,塵土飛旋人聲嘈雜,到處散發著孩子們特有的、小雞娃子騷烘烘的氣味。
她從課桌上抬起頭來。她生著像小黑羊羔那樣的鬈發。她的眼睛很大,黑黑的瞳仁亮晶晶的,眼睫毛很長但眼皮又是單的,這就給人一種單純而青澀的感覺,就像一枚形狀姣好的果子還沒有成熟。我覺得這眼睛還會變,確切地說這單眼皮將會變成雙眼皮,因折疊而產生的陰影將會加重這眼睛的色彩和睫毛的濃度,那時候,這雙眼睛就是一雙非常驚人的美目了。不過在教室裏的這一天我看到的還是一雙孩子的眼睛,一雙緊張、驚恐的眼睛,這眼睛裏有什麼東西一下子將我的心觸動了。那是孤獨和落落寡合,就是這神情讓我想到了自己。
我猜她就是這個樣子。那天晚上在雪地裏在黑暗中,當我看到她那寂寞的姿態,當我聽到她的聲音時,我便猜到她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我沒有想到,她真的就是這個樣子。現在,在明亮的光線中,她的模樣就這樣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尖尖的瓜子臉兒高高的額頭,她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孩至少現在不是,但你卻能在上百個女孩子中一眼就把她看出來。她太與眾不同了。而且這種與眾不同還讓我感到熟悉。這是怎麼回事呢?
我給了她一張報紙問她能不能給大家讀,她點點頭。當她站起來時我發現她並不矮,在同齡的女孩子中是比較高的了,她的姿態讓我想到一棵細弱而單薄正在拔節的小樹。
她熟悉的聲音響起來了,我再次想到了那個播音員的話:佩玉。
她的朗讀流暢得驚人,不僅沒有錯別字沒有一般孩子的磕磕巴巴而且語氣也掌握得非常之好,該停頓的地方停頓該加重的地方加重,可以說她已經完全在閱讀中掌握了文章的意思。我意識到這孩子的閱讀肯定已經遠遠超出了這個時期學校教育的課本進程,在當時,在這個荒僻的小鎮,這是很不尋常的。
我將她留了下來。
我至今也不明白我當時為什麼要把她留下來。為了給那首詩找一個合適的詞嗎?那隻是一個臨時想到的借口,在張嘴的前一分鍾我還根本想不到有這樣一個借口。為了對輔導員的工作有所幫助嗎?真是笑話,我對這個臨時差事還沒有認真到這個程度。那我為什麼要留下她?是因為她的聲音讓我想到了玉石,想到了童年那些經曆嗎?還是因為她那孤獨的神情讓我想到了自己?我不知道。也許冬子說的對,我隻是太寂寞了吧。
她規矩而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樣子有些拘謹,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就像我是她的一位老師。我問,她答,所有問題她都十分信任地回答了我,她的學校,她的年齡,她的家庭,她從哪個城市來。她提到了一座城市,在來兵團之前我曾在那裏的警衛團呆過一年,使我明白我為什麼覺得她有些眼熟了,我想起了一次全市規模的學習毛著講演大會上一位站在講台上的小個子鬈發女孩,那麼這就是她了,沒想到兩年的時間裏她已經長這麼大了。她的朗誦也許就是登台做報告練出來的,但她聲音的美麗卻是天生的。我甚至覺得這女孩說不定能唱歌而且是很好的美聲女高音,當然我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來。
關於那首詞的問題就這樣隨口提了出來,提的時候我沒抱任何希望,要知道在這個年代向這樣一個女孩子提出這樣專業的問題似乎是太難了。我看著她讀著我遞給她的那首詩,臉上滿是和年齡不相稱的專注和認真,小嘴微微噘了起來像一隻低著頭的小鳥,我真不忍心了,我擔心她答不上來感到難堪,我甚至準備告訴她不要答了,但是,她卻抬起頭來,說出了一個讓我吃驚的詞。她說用“甚囂塵上”這個詞好嗎?
我沒有想到就這樣得到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滿意答複。我假裝平靜地問她怎麼知道“甚囂塵上”這個詞,她說她從爸爸的學習材料裏讀到的,知道它出自《左傳》。我又問她都讀了哪些書?答案是:那些讓她似懂非懂的批林批孔的學習材料,還有《哥達綱領批判》,還有《馬克思傳》,還有《反杜林論》,不過比起正文來她更喜歡注釋,因為那裏有人名還有故事。
這個隻能從學習材料的注釋裏讀故事的女孩子讓我百感交集。她說起書本的神態也讓我感動。黑黑的眼睛全然沒有了緊張和驚恐,一道生動的光芒在那裏流溢,娓娓動人的語氣中有一種壓抑不住的喜悅就像一個人談論自己心愛的東西。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她們是同一類人,是那種躲在窗簾背後讀書的女孩子們,她們眼裏閃爍著的光芒不屬於這個世界,她們和我有一種血緣上的親近。我有多長時間沒有聽到有人和我這樣談論書了啊。過了一會兒我說:
我有一些書,你要是喜歡,我可以借給你。
在那個空蕩蕩的樓道裏,我按亮了樓道的燈。我看到這個小小的女孩子離我很近地走著。她的身材是那樣嬌小,她那卷曲的小頭發我一覽無餘。我想起了母親的話,母親一直想再生一個女孩來給我做伴,她說:你要是有個妹妹就好了。
這個名叫耘耘的女孩子,比我小八歲。
2
蕭自殺後,兵團總部給他遠在北京的親屬發去了電報,但沒有收到回音。在做出將蕭就地掩埋的決定後,如何處理他留下的那一大箱子書籍,則頗費了一番商議。有人提出將它們作為反麵教材留在機關,但如何製止這些毒草的流毒擴散又成了問題,於是最後的決定是:把它們歸還家屬。幾個月後一位自稱是蕭父親的警衛員的軍人從北京趕來托運了那些書籍,人們沒有讓他去看那座土色尚新的墳塋而是讓他看了一份文件,有關共產黨員現役軍人蕭自殺的文件,在文件末尾是這樣的結論:
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
在這位警衛員尚未到兵團的時候,蕭的書籍被暫放在宣傳幹事劉章的房間裏。
宣傳幹事劉章是兵團機關裏和蕭接觸最多的人。機關宣傳處剛成立,他們是惟一最早調入的兩個幹事。劉章是來自基層連隊的地地道道的農家子弟,靠著天生的悟性和勤奮在軍區的機關報《人民軍人》中發了幾個頭條,兵團一成立便作為有名的筆杆子被調到了宣傳處。劉章剛到兵團不久蕭也到了。劉章見到蕭的第一眼便認定自己碰到了一個“有背景”的人。他很容易便從人事部門了解到蕭來自北京部隊,但為何從北京來到大西北並且到了兵團這個不毛之地又讓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到兵團來的幹部們分為兩種,一種是在過去的運動中“站錯隊”而被“流放”到兵團的,這些人多半來自大城市年齡也偏大,在人數上他們占了兵團總部的大多數;還有一種人,則是屬於“摻沙子”摻進來的優秀分子,多半出身農家來自最基層連隊,憑著努力奮鬥搖身一變為兵團總部的一名幹部。他將自己歸為第二類,可是蕭屬於哪一類他便不明白了。從蕭的年齡軍齡看他不像是在部隊裏經曆過那場運動因而不屬“流放”之列;可他為什麼不留在北京而要來到這個戈壁荒漠呢?他會不會是肩負著什麼特殊的使命在某種特殊的背景下來兵團做短暫的停留,之後便會遠走高飛呢?
這年春節,上級大軍區的司令員帶著幾個參謀和警衛驅車上千裏來到黃羊堡兵團總部慰問官兵,兵團大院的所有幹部和戰士們一清早便在辦公大樓下麵列隊等候。劉章正好站在蕭的旁邊。劉章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級別的“首長”,對這位身經百戰大名鼎鼎的首長早已心向往之,那警衛林立前呼後擁的場麵難免讓他耳紅心跳,然而他看到蕭的神色是那麼平靜。他看到那位大腹便便的司令員一邊和大家握手一邊說著同誌們辛苦了這樣的客套話越走越近,當走到蕭麵前時,陪同的那位幹部對著司令員的耳朵小聲說了句什麼,司令員“哦”了一聲便停了下來。身材矮小的司令員用銳利的眼睛上下打量著眼前這位站得筆挺的青年軍人,握住他的手使勁搖了搖又拍了拍他的胳膊,低聲說:
問你父親好。
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讓劉章聽到了。
劉章已經從別人嘴裏知道了蕭的一些情況:畢業於北京一所有名的中學,在這所中學就讀的都是名門子弟,但是他的家庭,在劉章心目中那閃閃爍爍的“名門”,卻始終雲遮霧罩。蕭從不和別人談自己的經曆,家庭更是他絕不觸及的話題,然而就在那次司令員的視察之後,關於他家庭背景的傳言似乎多了起來,看來司令員的舉動已經有許多人注意到了。
但是蕭從不做任何解釋。
事實上蕭非常孤獨。在兵團大院裏在那些操著西北方言的農家軍人當中,蕭的北京口音和文雅舉止早就把他和眾人劃開了一道界限,現在他那神秘莫測的出身又將這界限變成不可逾越的障礙。如果說一開始人們還把他的沉默和不合群理解為城裏讀書人的清高,那麼現在,在得知了他的出身(盡管很不明朗)後,這種清高便被理解為一種高傲了。過去他不和大家一起紮堆兒打撲克,人們會說:人家要讀書。現在他們就會說:人家高幹子弟,能和你玩?而第三個人就會說:什麼高幹,沒準兒早打倒了!第四個第五個人應聲道:很有可能,要不他怎麼會到這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