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座半廢棄的農場距黃羊堡約十裏路,四周是荒涼的戈壁,隻有一條塵土飛揚的道路與外界相連。一排土坯砌就的房屋,幾間又髒又破的豬圈,一大片植物稀落泛著白堿的土地,還有一片被砍得光禿禿隻剩下主幹和幼芽的柳樹林,就是農場的全部家當。1974年秋末的一天,當農場為數不多的工人們見到一名從吉普車上走下來的軍人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當時他們以為和往常一樣,他隻是兵團總部路過這裏執行某項公務的一位幹部而已。但是後來他們看到了兩隻大木箱和一堆行李,看到農場的領導將這個軍人領到一間孤零零的小屋裏,看到那軍人將自己的東西扛進小屋,他們才意識到,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是發生了。
當軍人往小屋裏扛東西的時候工人們遠遠地看著,他們當中有人想上去幫忙,但最終不知為什麼還是沒有去。隻有一位中年婦女走上前去問這個軍人是否要喝水,當時他的臉上布滿汗水衣衫已經濕透了。軍人對她溫和地笑笑,說謝謝不用了。後來那女人回到人群中,她向人們形容說他十分彬彬有禮,而且,他的聲音好聽極了,是地地道道的北京口音,她很少能聽到這地方有人說這種口音。工人們便開始笑話那女人,他們說那女人的丈夫這下子你老婆可以讓你好好休息了,這讓那個丈夫十分惱火,他向自己的女人喝道:還不閉上你的臭嘴!
那個軍人在小屋裏住了下來。那小屋,在農場最盡頭的土坡上,門前有一棵枯萎了的老胡楊。小屋的窗戶很低矮,幾乎快要挨著地麵,脫落的土坯上泛起了一層白堿;小屋的一麵牆已經歪斜,被一根電線杆勉強撐著,那經年累月的木杆已經變得斑駁,下麵長出一叢叢野草。軍人仔細將自己門前的雜草除淨,又拉起了一根晾衣服用的繩子。小屋裏沒有電燈,每隔十天半月,軍人就要步行很遠去黃羊堡買來蠟燭。人們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人們隻知道,他屋裏的燭光總是亮得很久很久。
住在農場小屋中的這個軍人的身份一直是個謎。人們曾看到兵團總部來人和他進行長時間的談話,但談話的內容他們無人知曉。隨著時間的推移,總部來的人越來越少,軍人的臉色越來越凝重,越來越沉默寡言。他不分晝夜地寫著什麼,長久地在荒野中散步,直到一天黎明,人們聽到了那一聲槍響。
2
我一直牽掛著那個女孩後來怎樣了。我沒有想到,我當初絕對想不到,我,這個從小學到中學幾乎沒有和女同學說過一句話的人,到末了,會卷入到一件這樣的事情裏去。我想起離開北京前,和幾個好友在北海公園的那一次聚會。我們沿著結了冰的湖麵走了好久,最後在岸邊一處回廊上坐了下來。就是在那裏,冬子提出給大家看手相。我們幾個人當中就屬他年紀大,而他已經去山西插隊了,我和大尉則是去當兵。冬子看著大尉的手,說他將來一定能當將軍,因為他的事業線非常好,在經曆了兩個“坎”之後就一路貫通直達天庭,弄得大尉摸著腦袋想來想去,最後想到他父親莫非要官複原職了?冬子又提出給我看。我還記得當他拿起我的手的時候,太陽正從他身後的冰麵上落下去,湖邊一片煙色的垂柳又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血紅。他頭垂得很低,毛茸茸的腦袋在我眼前一動不動,堅硬的發茬兒直衝著我的臉。他一直不說話。我覺得他的手在用力,在用力將我的四個指頭往後掰,搞得我都要出汗了。大尉好奇地問他看到了什麼,是不是看到了一個百萬富翁。冬子鬆開了我的手。他的臉色布滿暗暗的疑惑。他說他看到了一種奇怪的紋路,他在任何人手上都未見過,他插隊的那個村子的“老師”也從未教過他這到底是什麼。他的話引得大尉也拿起我的手來細細打量,一個勁地問那條奇怪的紋路到底在哪裏。我問冬子他在我手上還看到了什麼。冬子深深望了我一眼說:
一個女人。
我一直記得第一次看到她時的樣子。在那個夜晚,在黃羊堡車站一片雪地裏,她穿著一件帶帽子的條絨棉大衣,孤零零地站在那裏。其實不是孤零零的,和她在一起的有她的家人,她的父親,她的母親和妹妹,地上放著他們全家的行李,可她的姿態,卻讓你感到她是孤零零的。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為什麼有些人即使站在人群中也讓你覺得是孤零零的。我想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多看了她一眼。她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印象。她還太小,她的臉在帽子的遮蔽下看不清楚。而且她也不說話。整整一個晚上,我記得她隻說了一句話,那是在吉普車裏,她說了一句,她說她有些頭暈,能不能開慢點兒。她的聲音很好聽,非常地道的普通話,有女孩子的清脆純淨,同時又混合了一種成熟的厚重和圓潤。這聲音讓我想起很久以前,小時候,我和幾個孩子被老師領著到北京廣播電台參觀,一個上了年紀的播音員這樣對我們講:人的聲音是有質地有形狀的,有的沙啞得讓你聯想到硌人的沙子,有的劈裂得讓你想到被撕裂的木柴,更有的像是鋒利的刀子或沉重的金屬,而這女孩子的聲音,廣播員指著一個正在播音的女孩說,如果讓我形容,那就是一塊細膩光亮的佩玉。她說你聽聽這個孩子,聲音既悅耳又柔和,既清脆又厚重,能將這兩種質地糅合到一起是多麼不容易。這天晚上在車裏,我好像一下子理解了十幾年前這句話的意思。一個有著佩玉一般聲音的女孩子。我讓司機開慢點兒。這時候她的父親說話了,這個厚道的軍人,他為自己的女兒感到抱歉,他說這個孩子從小身體就弱,她從小就愛生病,她已經住了十六次醫院。十六次醫院。這個讓人印象深刻的數字使我回過頭去看了她一眼,我看到了一張蒼白的小臉,在黑暗的車廂中,在混合著柴油和人的呼吸的汙濁的空氣中,朦朦朧朧地一晃,像是要沉下去了。她年齡有多大呢?我沒有問。那女孩的聲音,還有那張臉就這樣留在我的印象中——一塊玉石,一塊即將沉入水底的,純淨的玉石。
我想起了小時候在圓明園湖上滑冰的日子。那些往日長滿荷花的湖麵結了厚厚一層冰,露出冰麵的蓮蓬已經枯萎了,凍得堅硬的褐色闊葉掛著透明的冰淩,像海麵上一叢叢礁石。每當滑到這些蓮蓬附近我就放慢了速度,我盡量繞開它們,我怕碰壞了它們的枝葉。在休息的時候我會坐在這些蓮蓬旁邊,仔細觀察它們。有一次我順著它們長長的莖望到了好幾尺深的冰下,我看到那裏幽深一片,在最深處躺著一塊白白的石頭。我的心不知為什麼被觸動了一下。我無端地覺得那石頭很寂寞。我把自己想象成那塊石頭,那塊潔白寂寞的石頭,躺在冰冷的水下,望著被蓮蓬遮蔽了的天空,幽暗的、被封凍了的天空。
這天晚上,這個女孩的樣子和聲音使我想到了這塊玉石,水中的玉石。
母親說,她一直不喜歡樹木繁花盛開或枝葉茂密的樣子。她喜歡落葉飄零的秋天的樹。落葉飄零,這幾個字真好,聽著就好。母親說你聽:落——葉——飄——零。先是下降,下降,然後是輕微的上升,然後又是下降,而且遠去。有風的柔滑,風的波動,風的純淨和輕盈,還有風的哀愁和無奈。遠去了,然後消逝了。母親還給我讀裏爾克的詩句:
就醒著,坐著,寫著長信
在林陰道上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