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雪地(2 / 3)

這些話蕭沒有親耳聽到,但從人們的目光中,他感覺到了。

這就是蕭的處境。俗語說“落架的鳳凰不如雞”,他就落在了雞們當中。他顯然不是雞,這一點,雞們已經發現了,但他是不是鳳凰是不是一隻“落架”的鳳凰,也還在猜測當中。就是在這種模棱兩可中,他承受了雞們對一隻鳳凰的羨慕,也承受了它們對一隻落架了的鳳凰的冷遇。這是一個打倒一切的年代,大大小小的落了架的鳳凰或正在落架的鳳凰們早已不再神秘,人們深知一隻今天光芒四射的鳳凰明天就可能被打將下來變成一隻普通不過的雞,在這種大環境下,人們想,一隻還沒有展翅就被趕下架來的“準鳳凰”(人們或多或少地達成了這一共識),有什麼可高傲的呢?

在這所有的界限和距離中隻有一個人是例外,這便是劉章。像所有的聰明人一樣他對一切新鮮神秘之物懷有好奇;而且他也精明地想到:這個悄然蝸居西北荒漠的名門之子,很可能是一隻等待時機衝天一飛的鯤鵬。誰說不是這樣呢?這太可能了。想想司令員握住蕭的那雙大手吧,那在胳膊上意味深長的一拍那心照不宣的目光那短短的一句話,那是多少人費盡一生也換不來的啊!想到這裏,他心中便湧上了一絲苦澀然而也有一絲興奮,他覺得,那些在蕭麵前卻步的人們實在是太短視,太無知了。

劉章是惟一經常去蕭的宿舍“造訪”的人。說“造訪”,是因為這兩人從來沒有建立起真正意義上的聊天關係,因此每一次上門便隻能停留在這種禮節性的“造訪”上。蕭可曾對他不禮貌了嗎?沒有。對他不歡迎了嗎?也沒有。蕭對他總是彬彬有禮。可就是這彬彬有禮限製了他阻擋了他,把他推到了一定的距離之外,就像兩個頻頻來訪的國家首腦,在禮貌和友好中小心地劃定著彼此的疆界。然而劉章並不灰心。聳動著自己嗅覺靈敏的鼻子,他還是從這間普通的房間裏嗅出了在他看來極有價值的蛛絲馬跡:比如這裏沒有腳丫子的臭氣或髒衣服的氣味,比如這裏的襯衣領口總是雪白;又比如那雙隨便擺放在桌上的純麂皮手套雖然陳舊然而質地精良,再比如一本沉甸甸的用舊了的外文字典,還有那古色古香的木雕筆筒……劉章一邊四處打量一邊心想,不一樣到底不一樣,人家到底是出身名門哪!劉章還注意到了那隻上著大鎖的沉重大木箱,他斷定那裏裝的是書,他斷定蕭把自己成天關在門裏讀的就是這些書,但他從來也沒有親眼見過這些書。每次他敲門進去時蕭總是把東西很快收拾好了,留在桌上的隻有一疊稿紙而且是空白稿紙。他知道蕭喜歡寫詩,宣傳處的領導很早便向他介紹過了,領導告訴他蕭是一名“很有潛力”的詩人,但以宣傳幹事的眼光看來,“很有潛力”實際是沒有成就的禮貌性說法,因為蕭發表在軍區機關報上的那兩首短詩實在不能作為進入兵團宣傳處的理由。而且這些詩有點兒怪,和他常常見到的那些激昂火熱的詩相比太消沉也太曖昧,和一個革命軍人應有的風格實在有些不符。這些意見他當然沒有對蕭提出來,他本能地覺得如果談論起詩來,蕭的自負和高傲絕對不比他劉章對自己的通訊報道少一分一毫。

3

我將這個名叫耘耘的女孩的事情給冬子和大尉說了。我們這幾個好朋友幾乎每個星期都有信件往來。大尉起哄說我交了一個袖珍級的小女朋友,而冬子,則出於他作為當然領袖的責任感,給我來了一通循循善誘。他說我對這個女孩子莫名其妙的感覺(我在信中使用了“熟悉”和“親近”“孤獨”這些字眼)完全是我太長久的寂寞造成的,由於我在兵團這樣一個“心靈上的不毛之地”(這是我的原話)實在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和談心的人,所以偶爾發現了一點不平常的事物就將它的位置和形象都放大了變形了,他說你了解這個孩子的家庭背景嗎?你知道她的父母的為人嗎?你知道她是在一個什麼樣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嗎?你能保證她不會把你好心好意借給她的那些書當作“毒草”交出去嗎?(而且是這樣一個“學習毛著先進積極分子”——冬子在下麵畫了著重號和驚歎號)難道僅僅憑她喜歡讀書又沒有書讀,她可憐巴巴地翻看那些注釋就要把你那最神聖的秘密出讓嗎?冬子說你可要三思而後行。冬子說散布毒草這個罪名是可以坐牢的。冬子寫到這裏已經毫不掩飾他的激憤了,他說這些書可是阿姨留給你的生命的一部分也是我們共同生命的一部分,我不能允許你隨便地出讓給別人!

我相信冬子的反對含有某種嫉妒,但實實在在的,也包含著對我的擔心和關懷。這些書是我從北京帶出來的惟一的財產,我是那麼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它,我的母親為了它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又怎麼能輕易行動呢?冬子說我對這個女孩的同情中含有一種急於炫耀自己急於充當保護者和騎士的欲望,也許吧。我幹嗎要當騎士呢?在這滿目黑暗和荒涼中,誰能救我,我又能救誰呢?

輔導員的工作還沒有結束,但我已決定和這個女孩子疏遠。這是很容易的,她本來就是一個羞澀孤僻的女孩子,你不主動和她說話她自然也不會和你說,而且她還很敏感,一下子就察覺到了我在製造距離,便立即顯出矜持來。我再也沒提借書的事,我像是很忙碌地忘記了自己的許諾。我開始叫別的女孩子念報紙甚至假模假式地也誇獎她們兩句,當我這樣做時她一動不動地坐著,但我能感到她平靜的臉上有種受傷的神色。她那原先對我滿懷期望的眼睛變得淒涼了,因淒涼而更加烏黑。

後來,事情就變得更加簡單,因為假期結束了。

這個叫阿米的女人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撫著有些淩亂的頭發。她剛剛睡醒,這從她浮腫的眼皮可以看出來。她趿拉著鞋。女人衣冠不整是什麼樣子?大概就是這樣的吧。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我的母親從來都是整潔而高雅的。可是這個房間是多麼淩亂,到處飄蕩著我不熟悉的熱烘烘的奶腥氣和烤饅頭的氣味。見到我,她一下子微笑起來,你得承認,她微笑的時候,那口整齊的牙齒使她生著雀斑的團團臉一下子變得生動好看起來。

她的妹妹給我端來水。這個女孩子是兵團大院裏的一枝花,這是劉章告訴我的。我沒有看她,她也沒有看我。看得出來她十分緊張,鼻尖上滿是汗珠。

我從口袋裏拿出一張表格,那是一張關於兵團家屬文化程度和就業情況的調查表。我告訴她,這份表格本來應該劉章來做的,但他有急事出去,便委托我來了。我知道她們和劉章很熟。

不要緊,你來我們更高興,阿米說,興致勃勃地打量著我,老看那些臉總會看膩的,對不對?阿果?

她的聲音有一種活泛的、跳蕩的東西,就像有團火苗在熱烘烘地撲過來。

我坐下,掏出筆。

姓名?

陳米香。陳米,就是陳穀子爛芝麻的陳米。說陳米香,就是提倡憶苦思甜。

年齡?

哎呀,非要填嗎?好傷心啊。能不能填“已成年”三個字?

不行,我忍住笑,得精確到年月日。

誰規定的?誰這麼殘忍?等等,得讓我喝點什麼來壯膽,她拿起桌子上一杯東西一飲而盡。

我笑了。年齡?

1940年5月30日6時30分零4秒出生。

分秒就算了,我說。籍貫?

山東掖縣。禿尾巴老李的故鄉。

什麼禿尾巴老李?

禿尾巴老李你不知道呀,虧你還是我的山東老鄉!她一瞪眼睛。

你怎麼知道我是山東人?我很驚訝。

得啦,你的什麼我不知道呀,我告訴你,我還知道你從哪裏來,在哪個中學上過學呢!我們呀,可不像有些人,走路鼻孔朝天,好像全世界隻剩下了他一個人!她很傷心的樣子。

……

我告別時,阿米扶著門,意味深長地說:

歡迎你來。尤其是在劉章不在的時候。

笑了笑我說:你不怕劉章傷心?

你不知道女人都是喜新厭舊哇?她吃吃一笑,對不對,阿果?

她妹妹緊張地一笑,那笑聲很突然,就像你不小心碰響了頭頂上的一個鈴鐺似的。這姐妹倆真是一對兒。姐姐的話簡直讓你招架不住,妹妹卻從不說話,但你能感覺到她在說話,用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在說話,那雙漂亮的眼睛(我得承認她確實很漂亮)正向你吐出繚繞不盡的絲絮。在這個家裏呆上十分鍾你便會眼花繚亂。我想起了《水滸》中的孫二娘,想起了《西遊記》裏的盤絲洞,還有聊齋故事中在荒山野嶺中開店的神秘女人。在我的生活中從未碰見過這樣的女人。她們讓我好奇,但又隱隱的不舒服,緊張,像是失去了安全感。她們對男人那粗俗的熱情,那咄咄逼人的、隨時要向你撲過來的架勢,和我的趣味及所受的教育太不相同了。在她們麵前你覺得自己就像聊齋故事中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麵書生,背著書簡,一身布衣,進京趕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