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你一定不明白,一向溫柔恬靜的母親,連一句反駁你的話都說不出來的母親,如何能這樣毅然地棄你而去。你從來不向我談論,但你那一夜之間就花白了的頭發說明你內心承受的一切。可是我理解母親。我理解母親,因為我身上流著她的血。父親,事情就這樣簡單:我長了你的外貌和骨骼,但我的身上流著她的血,甚至跳著她的心。我知道這顆心在什麼地方,有著累累傷痕。
我還記得你是怎樣一心想把我培養成一個真正的軍人的。還在很小的時候你就讓我和警衛營的戰士們一起起床、跑步,你不顧母親的反對,撤掉我床上薄薄的褥子讓我睡在堅硬的床板上,你說你在戰爭年代就是這樣睡的。你不許我吃糖果不許我有玩具不許我聽音樂,你說這些都是腐蝕意誌的東西。你甚至讓我趴在雪地裏捉麻雀——匍匐在厚厚雪裏半個多小時凝神注視著用小棍支在地上的一隻籮筐,凍僵的手裏握著連接小棍的一根繩子。大地在我的眼前轟然升成一堵巨大的雪牆,一片無邊無際翻滾著的白色向我湧來,我覺得我要被淹死了,我根本沒有力氣遊出去我甚至不敢哭,還在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了,這個家裏最卑微的東西便是眼淚。我就那樣趴著一動不動,我聽見你響亮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就像天上的驚雷那樣響起來——你說抗美援朝的戰士們就是這樣做的。我現在還能回憶起那可怕的時刻,我的眼前飄蕩著一片雪白,一片雪白之後便是斑斕的彩色,之後便是一片片黑點——這些黑點跳蕩不已這裏一片那裏一片,在這之後,所有的黑色就連成了一望無際的漆黑。我是怎麼爬起來的,是那個好心的警衛員小李扶我起來的嗎?當我在一片漆黑中大睜著眼睛像盲人那樣張開雙臂向前摸索時,小李驚叫著上來扶我,而你的聲音,你像天神一樣冰冷威嚴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讓他自己走!
有好幾個星期我不得不按照醫生的囑咐戴上了墨鏡,醫生說,再差那麼一點點,我就是雪盲了。醫生說,讓這樣小的孩子趴在雪地裏真是殘忍。我還能回憶起母親那壓抑住的、傷心的哭聲。可是她的哭泣有什麼用呢?在這個家裏您的意誌就是一切。您不讓我們用洗發膏和香水,你堅決不讓我穿新衣服,你甚至堅持讓警衛員小李用堿水來擦洗地板,我還記得,母親為了隱藏一瓶別人送她的香水是怎樣和你鬥智鬥勇。你對母親最大的讓步便是允許她擁有那白色和那些書——也許你知道,這是母親所能忍受的最起碼的底線了。可是當風暴來臨時,你便對那些書和白色宣戰了。你摧毀了母親最後的防線。
我想起了你踩在這白色上的腳印。這一天,你從外麵開會回來,不知開的什麼會,但你的臉色很難看。你命令母親燒毀她心愛的書籍,母親流淚了,直到那個時候母親還沒有和你爭辯的勇氣,可就是這眼淚惹惱了你,你認為眼淚是母親對你的要挾,你一向這樣認為,在你預感到風暴即將來臨最最惱火最最沮喪最最不安全的日子裏你就更失去了對弱者的同情;你“呼”地站了起來,用手橫掃著滿房子白色的窗簾和床單:
還有這些白的,都給我統統扯下來!
你讓警衛員小李扯,小李不扯。我的父親,你根本不去想想一個小警衛員為什麼能挺起胸膛反對你,你被憤怒衝昏了頭,你感到你被所有的人背叛了,而你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背叛。你便親自動手去扯那些窗簾,那些床單和被褥那張桌布,那些母親那麼小心翼翼愛惜著的潔白,你一把就扯了下來。桌上的花瓶跌落在地,瓷片碎裂花瓣濺落水珠流淌……
我聽到了母親的哭聲便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我站在走廊上。我看到那些美麗的白色怎樣在你的手中被呻吟著撕裂,頹然無力地落在地上,失去了遮蔽的窗戶木框像赤裸裸的暴露的骨骼。而你,你就踩著那白色走了出去,那些柔弱純潔的白色上有你留下來的鞋印,是那種軍用大皮靴的鞋印,邊緣是粗壯暴烈斷斷續續的條紋,中心是一團烏黑,狀如獸頭。
你那肮髒的大腳印,就那樣觸目驚心地留在那裏。
你踩碎了母親心中的潔淨,踩碎了你在母親心目中的高尚。你知道嗎父親?
母親走了,我沒有流淚。也許是我太小,也許是你那強有力的手,已經扼殺了我那還沒發育起來的淚腺。我的父親你沒有想到,我是在什麼時候才學會流淚的嗎?在你被關進牛棚的日子裏。你沒有想到,你的離開給了我多大的自由。我被趕出了那座將軍樓,我背著母親藏起來的一大袋書,和我的好朋友冬子、大尉,我們這些同樣沒有了父母被趕出來的孩子,來到了一座被廢棄的大樓裏。我們將門窗堵住將家裏帶來的毛毯和被子鋪在地上,便開始瘋狂地沒日沒夜地讀那些書。那些書,母親冒著你那雷霆般的震怒偷偷留給我的書,成了我們這些孩子生存的惟一食糧。父親你怎麼也想不到,你的兒子,在你麵前戰戰兢兢唯唯諾諾的兒子,是怎樣瘋狂地讀那些書。外麵是震耳的喇叭聲和喧鬧的口號聲甚至槍聲,而我們,卻沉浸在文藝複興、新大陸、人性、愛情這樣的字眼裏,沉浸在普希金、托爾斯泰、海涅和傑克·倫敦的世界裏。我們整天呆在房子裏,吃在這裏睡也在這裏。我們時而寫詩時而討論,我們討論真正的愛情是什麼樣的,討論怎樣的人生才是真正崇高的人生,討論人生的價值是什麼。我們是這樣入迷,輪到誰去樓下食堂打飯都被認為是最大的不幸,有一次我們的飯票都用完了,便在地板上躺了整整一天。最後是年齡最大的冬子回去為我們做了足夠吃三天的米飯和鹹菜端了上來。後來有一天我們讀到了一首詩,一個被傳抄了無數次的手抄本,“獻給第三次世界大戰的英雄”,那是冬子從一個比我們大幾歲的孩子那裏抄來的,我們被詩中那崇高的獻身激情感動不已,當我們聽說那孩子和軍區大院裏另外幾名孩子一起長途跋涉加入了緬甸遊擊隊,我們才為自己的離群索居感到羞愧,我們決定投入到火熱的生活和鬥爭中去,決定離開被關押的父母和這座城市,遠走他鄉。
在離開這座大樓的那個夜晚我第一次拉開被堵住的窗戶。我望見了外麵的夜空。我望見了滿天的星星。我似乎是第一次驚訝地看到了我生活多年的這座城市的上空,還有這麼多星星。我的心突然像被蜇了一下,一股我不熟悉的溫暖讓我喘不過氣來。我的淚水流了下來。我哭起來,我的哭聲很快便從啜泣變成了痛哭。冬子和大尉走了過來,一開始他們勸我,但後來他們也哭了。我們沒有告訴對方自己為什麼哭,也沒有問對方為什麼哭,我們甚至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哭,但我們就是哭了,而且哭得那麼感動那麼盡情那麼百感交集,像是把來到這世上十幾年來積攢的淚水都流了出來。在這個夜晚,我們這幾個男孩子這幾個同樣無家可歸的孩子,就這樣抱頭痛哭,頭挨著頭胳膊摟著胳膊手拉著手,帶著感激,帶著悲哀,帶著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