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地遊蕩
當著落葉飄零。
當然也不是全落盡葉子的樹,而是由稀疏的樹葉點綴著的樹,母親說,這樣的樹才好。這樣的樹,那枝幹的走勢和姿態、濃淡疏密才清晰地顯現出來。母親說一棵秋天的樹是一個不施鉛華的女人,那種美是高貴而淡雅的,又帶著些許哀愁。我覺得母親說得真好。冬子說我母親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他還說我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有一次,他看到母親穿著一身雪白的長裙坐在花園裏讀書,就說了這句話。他說你媽可真小資情調啊。我相信他是善意的,他其實非常羨慕我有這樣一位母親,但在表麵上,他總是說你應該向你爸爸學習。他說你要是個女孩兒我倒不反對你學學你媽,但你是個男孩兒。冬子總是為我擔心,他甚至認為我適應不了軍隊生活,受不了大西北嚴酷的環境,他們沒想到,在下部隊放映電影的時候,我背著電影膠片徒步翻越了兩座海拔兩千米的大山,在收拾電線的時候我的電線上沾滿了牛糞,我的手上也沾滿了牛糞。他們不知道,在機關打靶和越野行軍中,我一直是第一名。
說到這裏我要感謝我的父親。我的父親,腰板總是挺得筆直,神情總是那麼莊嚴的父親,給了我作為一個軍人,一個男人的最標準的形象。即使在最落魄的日子裏,他的風紀扣也是係得嚴嚴的。在軍區大禮堂那個萬人批鬥大會的台上,兩三隻紅衛兵的手也按不下他花白的頭。在一陣拳打腳踢之後,他昂起流著血的一張臉,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
我要戴好軍帽!
我的父親啊。我對不起您。人們都說我像你,我知道他們說的是我們的姿態和儀表,但他們不知道,我的內心,沒有您一半的堅硬。可難道我選擇了這樣一條路就算是軟弱嗎?不要說我軟弱。我覺得在這一點上,母親更理解我。父親,您教我要堅強的活著,而母親,她更像我,她教我要高尚而潔淨地活著。
高尚而潔淨地活著。
3
六十年代中期的一天,北京一座軍隊大院裏發生了一樁轟動事件:一個高幹的夫人,從她居住的三層小樓上跳了下來。這個女人,便是蕭的母親。
蕭的一家住在軍區內一片特殊的小樓群裏,這些小樓掩映在一片梧桐樹陰中,每座小樓隻有兩到三層,有雕花的圍牆和自己的小花園,白色的陽台十分寂靜。人們管這一片小樓叫做“將軍樓”,因為有警衛將這片小樓和其它樓群隔開,住在裏麵的每一個家庭都配有警衛員和電鈴電話,偶爾,一部紅旗牌小臥車會悄無聲息地停靠在樓下。
這一天,停靠在這座將軍樓下的不是紅旗小轎車,而是白色的救護車。
蕭是在放學回家的時候才知道這一切的。這時,那輛白色的救護車已經開走了,但樓下仍然聚著一群人。他們看到蕭便停止了談話。他們望著這個瘦削的沉默寡言的孩子背著書包走過來,他們的眼神很複雜。但是蕭並沒有發現什麼。和往常一樣,他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便走上了自家的樓梯。
父親獨自坐在房中。臉色平靜一如既往,在飄蕩著的窗簾後麵,望著外麵暗淡的天空。蕭和父親打了個招呼便想到自己的房間中學習,但是父親叫住了他。父親說:
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說一下。
蕭停下來,望著父親。
父親說:你的母親跳樓了。
父親的聲音很平靜,像是說著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父親說“跳樓”這兩個字時,就好像說“跳舞”“跳水”一樣,隻是在“樓”字上有一個很自然的上升音調。畢竟,“樓”是升調。
之後,蕭便和警衛員一起,動身到醫院去。
父親沒有說母親是死是活,蕭也沒有問。隻是在走到樓下的時候他又看到了那些竊竊私語的人群,他循著人們的視線注意看了一下自家樓下花園。他注意到,那道籬笆已經歪倒了,剛剛種上不久的西番蓮一片狼藉。有一攤紅。不知是血跡,還是被揉碎的花瓣。
在醫院裏他看到了母親。母親,臉上已經被蒙上了白布,獨自躺在空蕩蕩的太平間裏。
這個經曆在很多年後還常在蕭的夢中出現,好像,他仍是一個中學生,仍然在一個放學的午後背著書包朝那個將軍樓的家中走去,而父親,坐在飄蕩的窗簾後麵,用平淡的聲音告訴他:你的母親跳樓了。奇怪的是,接下來的過程他便記不清了,他記不清他是如何和警衛員一起到醫院的,是乘車去的還是步行去的?到了醫院他們見到了誰,是誰接待了他們,又是怎樣找到母親的?他甚至也記不清母親當時的模樣,在夢中他多少次見到的母親都正在睡覺,躺在雪白的床單上蓋著雪白的被子,母親一見到他就微笑了,母親說:我一直在等著你來。
我一直在等著你來。
很多年後,當蕭握著一把嶄新的五四手槍坐在窗前時,這句話,這句在夢中出現了多次的話,才驚心動魄地浮現上來。
母親躺在雪白的床單和雪白的被子上,母親的微笑像往日那樣溫柔而平和。蕭在恍惚間好像去的不是醫院而是自己的家裏,是母親住的那個房間,那個房間在小樓背陰的一麵,光線幽暗而柔和,有雪白的窗簾和雪白的桌布,瓶子裏插著雪白的花朵,而母親,也是躺在這樣的雪白床單和雪白被子上,和醫院一模一樣的雪白床單和雪白被子上。這是母親的一個怪癖:她是那麼頑固地喜愛白色,她所有的衣服所有的被褥都是純淨的雪白,即使不是白色也是白地素淡的小碎花。所以在蕭的夢中,醫院中的母親和家裏的母親就這樣重疊在一起。
那麼接下來他們說了什麼?
記不清了。隻有那句話:我一直在等著你來。
蕭從來也沒問過父親,母親為什麼要自殺。過去他就和父親沒有話說,如今,這個傷心的話題,更成了父子倆的一個禁忌。他還記得從醫院回來的那個晚上,他走進父親的房間,他知道父親一直在等他。父親的房間沒有點燈,但他仍然看清了,父親坐在窗簾後麵那凝然不動的姿態仍和他下午離開時一模一樣,在月光下像一座岩石或一棵老樹,兀自挺立了幾千年幾萬年。蕭站在父親麵前。父子倆默默無語。父親揮了揮手,父親甚至沒有讓蕭說一句話。他說:
你走吧。
父親和母親,就這樣留在了蕭的心中,一個說:我一直在等著你來。而另一個說:你走吧。
4
我一直在想,母親,她如果活著,對我的行為,該做何評價。我天性的一大部分都繼承了她,母親,她是我詩歌的第一個讀者。我的父親你不知道,母親,她一直在偷偷寫詩。有好多次我們一起朗讀詩歌她都流下了眼淚,但當你走來時,她便趕緊抹去眼淚,她說你不喜歡她這個樣子。你不知道,當我偷看那些藏書被你發現後,你把我關在冷房間裏不給我吃東西也不讓我睡覺時,是誰流著眼淚偷偷給我送來食物和被褥?當大院裏一浪高過一浪的抄家風席卷而來的時候,是誰把你原本命令警衛員小李拿出去銷毀的那些“毒草”,那些普希金、屠格涅夫還有傑克·倫敦,都藏了起來?父親,你以為那些書被銷毀了,但是沒有。參與這個秘密的有我,有母親,甚至還有小李。這個家裏有四分之三的人都參與了這個秘密,惟獨你不知道,這真讓人遺憾。可這並不說明我們不愛你,父親。我相信我的母親在跳樓的最後一瞬間也是愛你的,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