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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收獲後的麥稈剝去葉片,就露出了光滑細長的稈身。將這些麥稈在結節處整齊地截成一長截,浸泡在水裏讓它變得柔軟,編織草帽的原料就形成了。為了保持麥稈的潮濕和柔軟,必須用濕毛巾將它們包起來。於是在女孩子們的書包裏,又多了很多濕乎乎、沉甸甸的東西。
記不清這是耘耘來到黃羊堡的第幾個夏天了,這年夏天,黃羊堡的女孩子們課間課後都在忙著一個活計:編草帽辮兒。草帽辮兒越來越長,女孩子們將它們盤成大圈挎在自己肩上,就像戰士背著自己的子彈帶。她們就這樣邊聊天邊編織著自己的子彈帶。據說子彈帶長到三十幾圈時,將它們用針線縫起來,就成一頂草帽了。
被泡濕的麥稈發出一股甜甜的酒香,在手指的觸摸下柔中有韌,冰涼、光滑。看著那白花花的辮兒從你的指尖下一點點長出來流下去,恍惚間如同一股亮閃閃的水波,耘耘常常感到迷醉。當然編織得最快最好的要數蘭琴了。她從濕毛巾間抽出一根濕軟的麥稈,輕輕咬下茬頭,再把它插進辮中互相折疊,手指上下翻飛在幾根交叉的麥稈間跳著舞,麥稈好像打架似地你壓我我壓你,一根拇指寬的草帽辮兒就慢慢生長出來。對她來說,編草帽就像用手撩撥風那樣輕巧容易。耘耘自己編得很慢,但有了蘭琴這樣的朋友在一旁指點,她的自卑減輕了許多。一個月後,當指定的日期來臨,耘耘也像別的女孩子一樣,交上了自己編織的長長三十圈草帽辮子。在學校那間塵土飛揚的庫房裏,耘耘看到了堆成山的草帽辮子,還有穿著藍布工作服的人在一一清點檢查這些辮子,將它們裝進大口袋裏。幾天後,一個新的乒乓球台出現了,據說是用女孩子們編草帽的錢添置的。
這個夏天耘耘經常和蘭琴在一起。她們一起到地裏挖雞菜,一起摘沙棗,一起撿牛糞上繳到學校。戈壁灘的清晨和傍晚十分涼爽,但中午卻炎熱異常,午休時分,她們會跑到學校圍牆外麵的水渠裏去玩水。兩個女孩子挽起褲腿站在水裏,用手絹蘸著水洗臉,有時候她們會彼此撩著水打仗。偶爾,耘耘會看見,在蘭琴彎著腰的胸前,在她俯下的衣領裏麵,有什麼東西若隱若現。若隱若現,而且,晃動著。
她當然知道那是什麼。由此她很擔心自己,有好多次,她低下頭打量自己。她發現自己的並不大,而且,被母親做的開口很小的套頭小背心很好地掩藏著。可蘭琴這是怎麼回事?她的,按耘耘的判斷,實在是太大了,而且,太暴露。她第一次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自己的朋友,她的臉紅了,好像那被看的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自己。
你小心點兒,她忍不住說了出來,直起身子,眼睛看著別處,一副難為情的樣子。
怎麼啦?蘭琴莫名其妙地停住手,也站起來。她跟著她的目光往遠處看,以為她發現了什麼。
你……耘耘吸了口氣,顯得呼吸困難,她確實很不習慣和女友說這種體己話兒(她也幾乎沒有什麼女友),她的臉紅到了耳根,你……你應該穿個小背心。
現在蘭琴明白了。她一愣。
有時候,耘耘又說,我,我都看見了。
渠水嘩嘩地流著,兩個女孩子站在水裏,眼睛望著別處,都不說話。
一縷水草從耘耘腳踝處劃過,又碰了碰蘭琴的腳,走遠了。她們彼此看了一眼,又躲開目光,不約而同地朝渠邊邁了兩步,坐在石台上開始穿鞋。
現在有一種什麼東西彌漫在兩個女孩子中間。耘耘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她能感覺到它的存在,而且她知道,那是陌生的,讓人難堪的。它悄無聲息地流動著,膨脹著,耘耘感到了來自心髒的沉甸甸的壓力。過了一會兒她聽見蘭琴用發澀的聲音問:你都看見了?
耘耘點點頭。
蘭琴又問:那……別人,也都看見了?
我不知道。耘耘皺著眉頭,眼睛不看蘭琴,她明白蘭琴指的是那些男同學。
幾粒沙子粘在濕腳上,耘耘用手拂了兩次都沒有下來,有種粘粘的討厭感覺。被太陽曬熱的石台有些發燙。
兩個女孩默默向教室走去。在那棵沙棗樹下,蘭琴停住腳步。夏日的陽光透過沙棗樹幹燥的枝葉射下來,形成一團團反差強烈的光和影,跳動在她那紛亂的發辮上,顯在蒼白的臉上。
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能給自己掙一套藍色的的確良衣服,穿上了,就去死。她眯了眯 眼睛,喃喃說:活著真沒有意思!
2
那件事就在這次談話不久發生了。讓耘耘遺憾的是,那件事發生後,她才真正明白這個中午,蘭琴突然說出這些耐人尋味的話的真正含義。事情就是這樣:當它發生時你總覺得突然和猝不及防,然而當你靜下來細想時,你才明白,從來沒有“突然”的事情——它早就在那兒,它的點點滴滴蛛絲馬跡就擺在那兒,隻是,你沒有注意到而已。
在這個夏天出現的第一個不同尋常的跡象就是蘭琴一直穿著厚厚的長衣長褲。大戈壁的早晚自然涼爽,但中午的炎熱還是使人們穿上了短袖衣服。然而蘭琴卻一直穿著長衣,而且是那種寬大的、可以罩住棉襖的厚布衣。穿著這身衣服的蘭琴多少顯得有些異樣,因為在別人都變得苗條的時候她卻變得健壯了。然而這僅僅是“有點兒”異樣,如果不是那天的體育課,可能沒有人注意這點。
那天的課目是跑步,一千米長跑。黃羊堡學校後麵的簡易操場周圍沒有一棵樹,使這堂夏日的體育課變得十分可怕。人人都怕跑但人人更怕體育老師,因為體育老師會沒頭沒腦地衝你砸來一隻籃球,隻要他認為你該砸。所以隻有跑,在太陽下滿身大汗地跑。老師嘴裏的哨子嘟地一響,大家就上路了。曬得白晃晃的操場跑道騰起一股土霧。不知是跑了第幾圈了,蘭琴突然在跑道邊蹲了下來。經過的人先是回頭看看以為她是在係鞋帶,並不在意;待到第二次經過,她仍是原來的姿勢,大家才奇怪起來。耘耘小聲喚她,想停下來可是不敢,她發現蘭琴並不是在係鞋帶而是蜷縮著抱著肚子,而且她在哭,無聲地哭。她的肩膀抽搐著,像個可憐的小動物那樣抖動不已。她腿下,有什麼東西,正從褲管裏流出來。
體育老師是在大家的隊列開始變亂之後才走過來的。那時他正靠著操場中央的單杠遠遠望著隊伍或者根本沒望隊伍,或者對著天空發愣,不然他不會這麼晚才發現異常。當時,在蘭琴周圍,行進的隊列就像一條奔湧的河流遇到了孤島那樣變得混亂起來。體育老師走過來,向蘭琴彎下腰去。他非常惱怒。當跑步的隊伍經過他時,他腦門通紅地大喊:
“接著跑,不許停!”
耘耘的心通通跳著,她聽到體育老師用變了調的聲音在大聲呼叫操場對麵的另一位女老師。女老師趕來,和他一起俯向蘭琴詢問著什麼,之後,他們攙扶起蘭琴走了。
與其說是攙扶,不如說蘭琴是被兩個老師一邊一個架著胳膊拖走的。當耘耘拐過彎道時,正好和離開操場的他們打了個照麵。她看到蘭琴被架在中間,兩條腿微微卷起拖在地上,好像那褲管裏裝的不是腿而是麵粉;她也看到了蘭琴的臉,那是她從未見過的一張陌生的臉,白得像紙,頭發披散開來。
在蘭琴蹲過的地上留下了一攤東西。耘耘看見了,所有的人都看見了。它肆無忌憚地躺在白晃晃的操場上,任所有的人觀賞著。那是黑乎乎且暗紅的一攤。那是血。
以後幾天蘭琴再沒有在班上出現。傳說她當天下午就被送到了兵團衛生所,之後,又是縣醫院。這天晚上,耘耘從大人們的嘴邊聽到了一個詞:“流產”。
後來蘭琴就從學校裏消失了。她退了學。
蘭琴的繼父黃守明在清晨被一輛呼嘯的警車帶走。走的時候很多兵團的人都去觀看了。他們說這個男人被從屋裏帶出來時手上帶著鐐銬嘴角沾著血。兩個兵團的警衛戰士和縣公安局的刑警把他推推搡搡地送上了警車。當這個瘦弱的長胡須男人即將抬腿上車時停住了腳步,他四下張望好像在尋找著什麼,然後又咧開嘴笑了笑,這時一個警衛戰士狠狠在他背後推了一把喝道:
你老實點兒!
蘭琴的母親在一個月之後病逝。追悼會那天,許多兵團的家屬都參加了,盡管她們和這個不苟言笑的女軍人交往甚少。她們不時抹著眼淚,向那個孤零零的站在遺體旁的女孩投去好奇的一瞥。蘭琴戴著黑紗站在那裏,在人們的目光和竊竊私語麵前神色冷靜,淡漠而茫然。
第二天,她就被送到兵團下屬的一個農場。
3
蘭琴站在已經發動的卡車旁,注視著幾個兵團戰士正在將她捆好的行李放到車上,與此同時,另外幾個戰士正在拆卸她家窗戶上那釘了許多年的木板。落滿塵土的木板帶著鐵釘呻吟著從窗框上撕裂下來,破窗而入的陽光照亮了房中漂浮的塵土、空蕩蕩的床板以及被撕下來堆到地上的布幔,使整個屋子更加像被遺棄的舞台。蘭琴的目光平靜地掠過這一切,好像在看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東西。她的目光最後落在一口紙箱子上。那紙箱子已經被草繩捆好,正準備被搬上車。在箱子微微翹起的一角,她看到有什麼東西露了出來,那是一張舊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