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守明的臉就在這時轉了過來,那是扭歪了的,驚詫而蒼白;與此同時蘭琴聽到了裏屋母親的笑聲,那笑聲如同兩塊白骨的碰撞,令人毛骨悚然。
5
蘭琴的母親在這天傍晚破天荒地從床上爬起來,讓女兒從角落裏找出塵封已久的鏡子,對著鏡子梳理起來。看著女兒拿鏡子的手有些顫抖,她用從未有過的和藹語調說:你不要怕。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就當你是最後一次為我幹點兒事吧。
麵對鏡子,她以整整幾年也沒有出現過的靈活,自己動手梳理了自己的頭發。房間中一片幽暗,鏡子裏麵的女人影影綽綽,她看到,那女人的頭發已經花白了。她用憐惜的口氣說:
瞧這個女人,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她看了看站在陰影裏的女兒,似乎想征得女兒對她這句話的反應,但,女兒沒有說話。
蘭琴母親歎了口氣,重新在床上躺下來。她讓女兒拿毛巾擦擦自己的臉。女兒走了。她聽見女兒重重地將臉盆摔在地上,嘩嘩倒水的聲音很響。當女兒拿著濕毛巾走近她時她感到一個巨大的黑影移近了。濕漉漉的毛巾貼到自己的臉上噴吐著熱氣,如同一頭滾燙沉重的動物撲到臉上,有種要被窒息的感覺。接著毛巾挪動起來,動作大而猛烈,又潦草又沉重,如同動物粗魯的愛撫。她閉著眼睛說:
和自己的父親幹那種事情,一定挺刺激吧。
毛巾停住了。她聽見一個聲音在她頭頂上說:他並不是我父親。
她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睛死死盯住女兒,一字一字地說:
但他是你母親的丈夫。
空氣變成了液體,又凝重又沉滯。時間停住了。
如果我現在還有一點點力氣,我會掐死你。她又說。
毛巾重新開始移動。毛巾現在已經冰涼。那滾燙的動物已經死去。毛巾挪動著,到了她的嘴上,鼻孔處。毛巾將她的鼻子和嘴掩住了。突然而來的窒息使母親瞪大了眼睛,但她很快微笑了一下閉上了眼睛,她一動不動,好像就此要進入夢鄉。可是,女兒取開了毛巾。母親有些失望地睜開了眼睛。
你真讓我失望,她說。
我不會讓你滿意的。女兒冷冷地回答。咱們家已經有一個人進監獄了。夠多的了。
之後女兒端著臉盆走開了,她側著臉傾聽著女兒走動的聲音,將水潑在門外的聲音,狠狠地關門的聲音。之後房間再次安靜下來,夜幕即將降臨,這沒有爐火沒有炊煙的房間將再次進入冰冷。母親閉上眼睛。
她又看到了黃守明的眼睛,那漆黑的、充滿仇恨和輕蔑的眼睛。這眼睛正無比輕蔑地盯著自己,這是在她打發蘭琴闖入他房間的幾天之後。你是在自取其辱,你會有報應的,他說。此時他已經穿戴得整整齊齊,正準備走出門外。在臨出門時他看了蘭琴一眼,眼神意味深長。
幾天前,幾個兵團幹部和衛生所的醫生來到家裏。他們要求見她。一看到他們的臉色她就明白了一切。她知道她一直預感到的那件事情終於發生了。孕育在她心頭的那條蛇,竟然熬過了冰冷漫長的冬季孵化出殼。當他們用為難的語氣結結巴巴地說出“懷孕”這個字眼時,她哈哈笑起來,她說多麼有意思啊,我的女兒懷孕了。她的笑聲那樣古怪而令人毛骨悚然,很容易和哭聲混為一談。醫生急忙扶住她的肩膀讓她躺下,他們甚至說可以改一天再來向她調查這件事,但她掙脫了他們的手,口齒清楚地說:
你們不想知道那個混蛋是誰嗎?
現在,母親央求女兒把左鄰右舍的女人們叫來。母親調動起令人驚訝的好記性說出了好幾個久未來往的鄰居的姓名,蘭琴原本以為母親根本不認識她們。她央求女兒把她們叫到房間裏來。她要和她們見麵。母親的聲音顫抖著,充滿一個病入膏肓的女人的虛弱和善良。母親說,在與世隔絕這麼多年後,她很想和人們見上一麵。
為什麼?女兒問。
母親睜大眼睛望著女兒。她看到,在時間淺灰色的背景前麵,女兒的身影一動不動。她慢慢回答:
因為我快要死了。
當蘭琴帶著幾個兵團家屬回到自己家中時,發現關閉多年的窗戶竟然打開,所有的燈也亮著,使那些懸掛在房間中縱橫交錯的布幔如同舞台上的幕布。躺在床上的母親身邊放著一盞台燈,映照出她眉目清晰麵龐消瘦,有一種奄奄一息的脆弱。看到女人們驚詫的目光她微微一笑,她用無力的手勢請她們坐下,然後說:
我請你們來是想向你們說說我自己。說說一個女人是如何把自己糟蹋掉的。
接著她就開始述說。從那個小山坳裏的童養媳講起,她講到了自己在蘭家豬狗不如的生活,講到自己的出走,講到參加革命又如何遇到了蘭琴的繼父黃守明,講到自己如何去山裏接出蘭琴。她講到了蘭琴的祖母那個“凶惡的地主婆”,講到自己的傷心和絕望,也講了多年來自己和女兒之間漫長的戰爭。她說為了女兒她拒絕了另一個更好的求婚者而選擇了黃守明,是因為隻有黃守明做出了將來善待她女兒的承諾;而為了這份承諾,她在黃守明犯了政治問題時也沒有離開他,而斷送了自己遠大的前程。她的聲音平靜而清晰,除了在一些地方要稍微停下來換一口氣以便恢複力氣以外,她幾乎沒有停頓。蘭琴驚異地聽著,就是在這裏,她才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童年和母親的心境。她吃驚地在母親的敘述中發現了另一個自己和另一個母親,她們都以她不熟悉的麵目讓她茫然。她幾乎被打動了。她知道所有的人都被打動了。因為女人們靜悄悄地聽著,還有人在擦著眼睛。然而這時,她聽到母親的聲音變了,她已經說到了蘭琴和她的繼父黃守明。她聽見母親用低沉的聲音說:
他們倆就在我的家裏搞,就在我的床上,在我動彈不了的時候。
很多年後蘭琴回憶起母親這段敘述,還感到觸目驚心。尤其這最後的一句,給母親漫長的敘述打上了一個重重的句號,就像給句子加上了著重的黑體字符,使它如同重錘般砸在所有人的心上。她還記得自己如何被砸得幾乎麻痹,在那一刻她喪失了所有的感覺,沒有呼吸,沒有思維。
他們倆就在我的家裏搞,就在我的床上,在我動彈不了的時候。
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燈光下人們的影子一動不動。在靜默中人人都在咀嚼著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在靜默之中蘭琴的母親閉上了眼睛。有什麼東西從她眼角流了下來,明晃晃地反射著燈光。一個女人走上去為她擦臉。蘭琴媽,那女人說,造孽呀,真是造孽呀!
造孽,真是造孽,女人們唏噓著。
蘭琴母親的眼淚現在幹了。她很平靜地擋住了那個仍在為她擦淚的手。她用微弱的聲音說她知道自己已經要死了,對過去的一切毫無辦法。事到如今她誰也不怨恨,她惟一的要求就是在臨死前喝到一碗水,她女兒蘭琴親手端給她的一碗水。
沉默。在沉默中一個女人走到廚房,拿起了暖壺,另一個女人拿起了一隻碗。她們走到蘭琴跟前,將暖壺和碗遞到蘭琴手裏。蘭琴木木地望著她們,她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麼,不知她們讓她幹什麼。當她們給她遞東西時她不接,她想走開,但有整整六隻粗糙的大手緊緊攥住了她的胳膊。整整六隻大手的三十柄指甲在暗暗地掐著她,暗暗地,掐進她的肉裏。她仰起臉望著她們。沒有人說話。在安靜中時間停止了,她看到幾張毫無表情的沉默的麵孔,麵具一般,兀立在時間昏暗的背景上。
蘭琴接過了碗。有人往碗裏倒水。滾燙的水濺到她手上,她想鬆開,一隻手把她抓住了。嫋嫋熱氣從她燙紅的手上,從碗裏升上來。她感到有人推她脊背,便向前走去。她順著那推力的指引端著碗走到床邊。母親閉著眼睛。母親一動不動。蘭琴聽到一個聲音說:叫她一聲媽。蘭琴不說話。她又聽到兩個聲音說:叫她媽。蘭琴一動不動。好幾個聲音說:叫她媽。蘭琴轉過臉,發現自己正在被重重黑影包圍住,如同陷在一口黑暗的井裏。她聽見周圍有一陣嗡嗡聲,那嗡嗡聲說:蘭琴,你今天不叫,我們就不會離開。
汗水從蘭琴背後滲出來,很涼。她張了張嘴。舌頭動了。那是什麼聲音出來了呢?還是根本沒有聲音?這麼陌生,不像是她自己的。她看到周圍的陰影開了,似乎鬆動了,她看到床上那個女人睜開了眼睛,一道冰冷的寒光射了過來,那一直懸垂的胳膊猛然抬起——她的手一下空了。
碗掉到地上,粉碎。
水碗中有一輪月亮。水碗中的月亮很紅。水碗中的月亮晃動著。黃守明說:用舌頭舔舔月亮。黃守明說:月亮是鹹的。黃守明說:月亮不見了,但一會兒,還會浮上來的。
(蘭琴閉上了眼睛。)
黃守明說:我不會弄疼你的。黃守明說:好乖乖,好乖乖。
(水碗落到地上的聲音,她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