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碗中的月亮(2 / 3)

她認得那張舊報紙。那是四年前,她到農場去尋找繼父黃守明時看到的。當時黃守明正坐在農場的單身宿舍裏讀著這張報紙。她還記得,那也是個中午,屋外強烈的陽光正投照到這報紙上,黃守明蓬亂的頭發正在這報紙的後麵隱隱露出來,這一景象使她的心略微一沉,仿佛被什麼觸動了。

四年前的一天,蘭琴的母親剛剛從床邊站起來,便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當蘭琴放學回家發現她時,她已經在地上昏迷了好幾個小時了。搶救來得慌亂而倉促,病愈後她雖然恢複了清晰的思維,但中風造成的血栓使她的下肢癱瘓了。兵團機關決定從農場招回黃守明。盡管他已經提出離婚,但在離婚被批準之前,在法律上,他仍是她的丈夫。

一位兵團幹部帶著蘭琴前往兵團北邊不到兩公裏的農場。蘭琴還記得當她從被曬得發燙的車座上走下來頭暈目眩的感覺。陽光明亮得令人眩暈,白楊樹在灌溉渠邊嘩嘩地響著,農場土色的小屋後麵,幾匹馬在慢吞吞地咀嚼著什麼,不時挪動的腳步帶來一串叮當的鈴響。他們繞過了兩排土坯平房,這是農場職工們的宿舍,平房的窗後搭建了雞窩門前開辟了菜地;在其中一間的窗台上,蘭琴看到了一雙正在晾曬的黑布鞋,她認出來了,這是黃守明的鞋。

黃守明正在自己的宿舍裏讀報。當他把頭從報紙後麵露出來時,蘭琴看到了一張年輕而陌生的臉,這個剃光了下巴剪短了頭發的男人,和蘭琴熟悉的那個落拓憂鬱的人相比似乎年輕了十歲。這張臉在見到蘭琴刹那間的表情難以形容。他臉上的微笑凝固了,變成一種驚訝、迷惘和不安,似乎蘭琴是一片陰影,遮住了窗外六月的陽光。而此刻蘭琴正四下打量著小屋,驚訝於這裏的清潔和井井有條:那明亮的窗戶、疊放在木箱子上的整齊的書籍以及擦洗得纖塵不染的煤油爐子和小鍋,使她怎麼也不能和母親時常抱怨的那個不修邊幅的人聯係起來。很顯然這個人正在準備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他那頹唐的神情已經被紅潤的生氣勃勃代替。當帶領他們前來的農場的領導向他說明來意後,出現了一陣長久的沉默。蘭琴至今還記得黃守明驚慌的臉色,以及沉默之後的第一句話:

難道她就沒有別的親屬麼?

兵團幹部說很遺憾她沒有了。剛風同誌是個孤兒,從小參加革命,老家已沒有親人。

黃守明結結巴巴地說可是我已經提出和她離婚。

兵團幹部說可是那離婚報告還沒有被批準。而且,兵團幹部加重語氣說,沒有單位的同意誰都不能受理這樣的離婚申請,尤其是,一位軍人家屬的離婚申請。

黃守明的臉就是在這時候變成一片死灰。

兵團幹部又說,你的情況,兵團黨委十分清楚。對於你以前的錯誤,組織上做過處理,可以既往不咎。這一次,我們希望你做出明智的選擇。

之後他們就踏上了回兵團的旅程。短短的路程在蘭琴的記憶中似乎是很長很長。在路上黃守明一言不發。他的眼睛長久地望著窗外,然而對一切又視而不見毫無表情,仿佛被蒙上了一層霧;那短暫的、被蘭琴一瞥之下捕捉住的勃勃生氣已經蕩然無存。他的手如同兩隻死去的小動物那樣無力地垂落在膝蓋下麵,就在剛才,它們顫抖不止,幾次將正要裝進書箱的書跌落在地上。蘭琴覺得他臉色發灰縮著肩膀的樣子十分可憐。她想起了自己被母親捉進車裏的情景,她覺得,這個男人也被母親以另一種方式,捉進了車裏。

黃守明回到兵團不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釘死了家中的窗戶。開始,他們按照母親的指示在屋中掛滿了布幔以阻擋那些可惡的陽光、細菌和灰塵,又在窗上掛了兩層厚厚的窗簾,但母親仍然抱怨不已。最後,黃守明決定用木板封住窗戶。他花了幾天時間收集到一些廢棄的木板,將它們鋸成和窗戶等寬的片段。當他站在凳子上揮舞著榔頭,將那些木板一塊塊釘上窗戶時,蘭琴才明白他要幹什麼。她怯生生地問是否房間就再也見不到陽光了。黃守明簡單地回答:

被活埋的人不需要陽光。

母親聽到這句話便咯咯笑起來。

4

早在黃守明提出離婚之前,他就和母親分房而居了,然而在這次回來後,在母親的要求下,他又搬了回去。那段日子裏,每到晚上,母親很早就把父親叫進房中,母親拖長了的聲音讓蘭琴覺得陌生而古怪,而黃守明的喉嚨每到這個時候就咳嗽不已。天亮時分,黃守明一臉疲憊眼眶浮腫地走出房間,有些尷尬地提醒蘭琴,該為母親換洗一下,因為她又屙到床上了。

後來,黃守明便借口看報或者幹活,盡量推遲進入母親房中的時刻。當母親呼喚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尖利越來越不耐煩時,黃守明擰著脖子縮在外間某個角落裏看書,耳根和脖子漲得通紅。抱怨和爭吵開始醞釀和爆發。終於有一天,不顧母親的威脅和乞求,黃守明將自己的被褥搬到了外間蘭琴住的房間裏,而讓蘭琴搬進去和母親住。當蘭琴抱著自己的被子進去時,迎麵而來的是母親扔過來的缸子,母親披散著頭發大罵:

黃守明,你不得好死!

母親拒絕讓蘭琴睡到自己床上,黃守明便為蘭琴支了一張鋼絲床,和母親中間隔著布幔。原本夜間很安靜的母親立即變得多事起來,咳嗽,吐痰,撒尿,大便,喝水,甚至吃飯,似乎把白天的所有活動都移到了晚上,使蘭琴的夜晚成為漫長無比的噩夢。蘭琴累得昏昏沉沉。她常常一邊做夢一邊給母親把尿,直到被母親猛地一扯頭發才清醒過來。清醒過來的她發現自己正跪在床邊,渾濁的尿水正順著床單蜿蜒而下。半癱之後的母親手勁兒變得極大,她能毫不費力地揪扯下蘭琴的頭發。混蛋!母親罵道,你想讓尿淹死我嗎?我偏不死,偏不死!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幾個月,直到母親自己和蘭琴都精疲力竭。

與此同時黃守明白天去農場勞動晚上就睡在外間,和母親形同路人。

有一天,母親突然吞下了大量安眠藥,那是蘭琴忘記在母親床邊的桌子上的。兵團衛生所的醫生趕來給母親洗了胃,又把她送到了醫院。在長達三天的搶救過程中,黃守明晝夜不眠,頭發白了一半。兩個持槍的警衛營戰士寸步不離地守候在他的身邊。很多年後蘭琴才知道,當時兵團的保衛科曾就他是否可能對自己的妻子下毒,進行了長久的審訊和調查。

出院後的母親改變了許多。她的發作變成間歇性的。有時她會極度安靜,沉思默想使她變成了另一個人;而突然,在某個不期而至的時刻,她又會變得歇斯底裏,可怕而瘋狂。這一天,當黃守明抱著自己的被褥走進她的房間時,她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像兩塊風化幹癟的骨頭在嘎嘎碰撞,在她的嗓子裏來來回回攀上爬下。之後,她吐出了兩個字:混蛋!

黃守明臉色發青地站在那裏,一聲不響。

王八蛋!她又罵道。

狗!

聽到她發出的這第三個聲音,黃守明轉過身,走出門外。

這個夜晚就這樣進入了蘭琴的意識。這個夜晚給蘭琴最深的印象就是那明亮的、白天一般的月光,和那令人窒息的炎熱。這是黃羊堡絕無僅有的一個夜晚。傍晚時分蘭琴在一隻鞋裏發現了一隻花花綠綠的毛毛蟲,當她伸進鞋裏的腳觸到那毛茸茸的柔軟時心中一驚,好像自己的心正從一座高樓上悠悠忽忽地落下來,當時她還不知道,這種感覺將在夜晚再次出現。

半夜時分,她被母親叫醒了。母親是用一根栓在她床頭的繩子將她叫醒的。自從母親出院以後,這繩子就連接在蘭琴的手上了。蘭琴在床上支起身,看到母親正靠在床上,大睜著眼睛。在明亮的月光下,母親的眼睛熠熠發亮。

去外屋看看你父親,她說。

蘭琴迷迷糊糊地下了床。她當時還不十分清醒,事後她想,如果她清醒的話,可能就不會去了。她當時隻是有些不明白母親要她去幹什麼,但是和每個夜晚一樣,聽到母親讓她這樣做,她就這樣做了。

她走到一牆之隔的外屋。一個古怪的聲響正從外屋傳來,但半醒半睡的她並沒有在意。留給她的第一印象是房間格外明亮,明亮的像白天一樣,但又有著白天所沒有的安靜,因此這一切都像一個夢境。就在這夢境中,她看到她的繼父黃守明正以一種古怪的姿勢靠在床上,被子滑落到地上,一條腿支起來,來回動作的手中正攥著什麼。

進入蘭琴眼睛的第一個亮點就是黃守明赤裸的膝蓋上的那一點閃光,那閃光隨著腿的晃動而跳動著。她迷惘地看著那有節奏地運動著的手,她不明白他在幹什麼,可是當她意識到他原來是全身赤裸著的時候不由發出了一聲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