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繼父(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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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長時間裏一提起“父親”這個詞,蘭琴就會想到很久以前某個下午她被帶進一間昏暗房間的情景。許多細節她已經記不清了,她隻記得,那房間很黑很暗,木窗緊閉,一道窗欞縫透過來的光線如同一片豎立著的含雜質的毛玻璃。在這毛玻璃一樣的光線下麵,她看到了一隻癱軟地放在床邊的手。有人在她耳邊說:這是你父親,跪下。她跪下了。她看到在深紅色的刺繡被麵上,那雙手瘦骨嶙峋,骨節粗大,像個奄奄一息的動物那樣喘息著,似乎要抬起來撫摩她,但是僅僅抬了一半,就手指低垂地輕輕向外擺動了一下,那是一個拒絕的姿勢,請她走開的姿勢。

之後她就被帶出房間,之後,她再沒有見過那雙手。沒有人再向她提起這一事情,似乎這雙手不是來自記憶,而是來自某個隻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夢境。在這個夢境中“父親”這個詞所代表的一切就是一雙手,一雙骨節粗大的,微微顫抖的手。蘭琴從沒看到過這雙手屬於的那張臉,那張臉是模糊不清的屬於虛無的,而那雙手卻如一座黑暗中兀立在聚光燈下的巨石,活生生地、醒目地聳立在她的意識中。盡管當她看到這雙手時它已經奄奄一息,但她還是感到了它的力量。它的微微一抬手指,輕輕一個晃動,都會給周圍的人們帶來一陣旋風般的不安。父親是一雙手,一雙手就是父親,這是蘭琴對父親的全部了解和信念。在小山坳裏,麵對那些欺負她的孩子們,蘭琴會憤怒地說:我父親會用手把你們撕碎的。或者:我父親會用手掐死你們。她不說“我父親會掐死你們”而是說“我父親用手掐死你們”。幾年後,當蘭琴被那個自稱是她母親的、穿軍裝的女人帶到一個陌生的城市,來到一位陌生人麵前,對她說“這是你的父親”時,蘭琴的眼睛立即投到了那人的手上。那手垂放在衣襟下方的桌子上,白皙、修長,和她記憶中的手截然不同。就是在這一刻她對自己說:他不是我的父親。

不是她父親的這個父親就是這樣失去了進入自己正確位置的機會。

那麼這個不是父親的男人在蘭琴心中到底是什麼角色呢?

在黃羊堡的兵團大院裏,耘耘是少數幾個進入蘭琴家的孩子之一。那美麗的燈罩,那本神秘的童話書在她心中造成的震動和那間肮髒黑暗的小屋幾乎相等。它們被奇怪地置於同一地方,再沒有比這更不協調更怪誕的了。它使耘耘想到了蘭琴的父親,她非常想知道這個能畫出如此美麗的蘭草,並且擁有那樣一本書的人是什麼樣子。她問蘭琴什麼時候能見到他。不知為什麼這個要求讓蘭琴有些窘迫。她遲疑了一下說:

他不在兵團工作。

大約過了不久,有一天,耘耘和蘭琴在放學路上,在兵團大院外麵的野地裏,看見一隊人扛著鐵鍁走了過來。那是一群農場工人,卷起的褲腿沾滿泥土,在揚起的塵土中,他們汗漬斑駁的臉模糊不清。其中一個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一直注視著蘭琴,他的麵孔比那些工人要白一些,但胡須留得很長,柔軟而稀疏地隨風飄蕩。蘭琴滿麵通紅地低下了頭。等那人走遠了,耘耘好奇地問:這是誰?

他是我父親。蘭琴回答。她的聲音有些冷淡,紅暈已經從臉上褪去了。

原來蘭琴父親是個農工!那個能畫出那麼美麗的畫的人,擁有那麼美好書籍的人是個農工!耘耘的心被觸動了。她望著蘭琴,不知說什麼才好。蘭琴慢慢說:

他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他原先是個醫生,後來,才到農場。

那你母親是軍人了?

如果不是因為我父親,她就不會離開軍區了。過了一會兒她又補充說:他是個右派。

耘耘目瞪口呆。

當蘭琴在心裏對自己說:“他不是我的父親”時,她的嘴也這樣說了,她的嘴非常忠實地把她的念頭說了出來,她還沒有來得及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吃驚,就聽到了呼嘯的風聲在她頭頂響起,眼前一暗,她的臉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擊,她聽見那個是她母親的女人聲色俱厲地怒吼:

你怎麼能這麼無禮!

讓她吃驚的是那個不是她父親的手行動了,它抓住了母親那高高舉起來的手,那雙貌似柔弱的手竟然使母親的手動彈不得,她聽見一個從未聽見過的聲音說:

算了,她還是個孩子。

不知為什麼這聲音讓蘭琴突然哭起來,她哭得那樣傷心那樣絕望,至今她也沒有明白是什麼使她在這個聲音麵前如此無力地繳械的。似乎這聲音中有一種魔力,把她幾天來經曆的一切都喚醒了:與親人被迫分離的痛楚,對猛然投入的陌生環境的恐懼,以及對這個名叫母親的女人的怨恨。她的哭聲讓周圍安靜下來。她哭得精疲力竭。在淚眼中她感到一個身影在向她走過來,親切地摟住她搖晃著,撫摩著她的頭說:

好啦,好啦。

這聲音是陌生的,這聲音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但這聲音又有著一種熟悉的溫柔。這溫柔的聲音讓她想到了奶奶,她閉上了眼睛。她感到自己已經回到了小山坳那熟悉的小屋裏,在傍晚散發著溫熱的火盆旁,在奶奶的懷裏。奶奶正搖晃著她,奶奶正撫摩著她的頭輕輕說:

好啦,好啦。

她緊緊抓住那隻胳膊。哭聲漸漸小了下去。

後來,她聽到了那個女人的聲音,那聲音說:想不到你還挺有辦法的。

那聲音滿含嫉妒。

2

還是在來到黃羊堡之前的時候,有一次,孩子們說起自己將來要去幹什麼,他們中有的願意當工人,有的想當兵,當問到蘭琴時,她堅決地說:等我長大了,我要去放羊。

隨著和母親關係的日益緊張,一個念頭也越來越經常在她心中湧現。在沒人的時候,她經常攤開自己的手掌,將它湊到眼前細細打量。這是一雙骨節粗大皮膚粗糙的手,這雙手,她越來越經常地將它和記憶中那雙黑暗小屋中的手比較。模模糊糊的往事在她心中被喚醒:小山坳的黃土坡在夕陽下凝固的一片紅色,炭火盆中忽明忽滅的火苗和嫋嫋升起的青煙,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女人胸前濃重的汗酸氣和溫暖,還有一隻母山羊,它沉甸甸的帶花點兒的乳房像兩隻裝滿水的大口袋……這些離她是那麼遙遠然而又那麼貼近,仿佛,它們一直就珍藏在她心中的什麼地方。她覺得,她是屬於那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