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繼父(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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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守明的手在燈光下一動不動地垂放在桌子上。黃守明的手在擺弄著一堆針線。黃守明的手將報紙整齊地折疊好。黃守明的手在攪動著廣告桶裏或稀薄或黏稠的顏料——在那裏,一團玫瑰紅正在銀灰中化作一片溫暖的感覺……

這記憶是如此鮮明。在蘭琴的記憶中繼父的麵孔是模糊不清的,但他的手卻鮮明、生動,活靈活現,好像是獨立於那身體之外的某個活物。這是一雙醫生的手,靈巧無比的手,能用毛筆畫出最纖細柔美的蘭草的手,能撫摩她的頭發為她抹去淚水的手。有時候,她覺得她崇拜的不是黃守明,而是黃守明的手。

誰能說母親對這雙手視而不見呢?

在蘭琴上小學那年冬天,有一次,她看見黃守明站在軍區辦公大樓前的操場上,在高高的腳手架上,往一個大木牌上畫領袖像。冬日的景色灰暗而單調,就在這灰蒙蒙之中,黃守明眼前那巨大的木牌,是天空下惟一鮮豔跳躍灼人眼目的亮色。這些鮮豔的顏色吸引了許多人駐足觀看,有軍人,有家屬,也有許多小孩。蘭琴站在人群中仰望著,她聽到了周圍人們發出的讚歎,這讚歎聲讓她第一次感到自豪和驕傲。接著她看到了母親。母親也出現在人群中,母親仰起的麵孔紅撲撲的,眼睛閃閃發亮——這是惟一一次,蘭琴看到母親在大庭廣眾麵前,對父親麵露微笑。

守明——,蘭琴聽到母親叫道,那嘹亮深情的叫聲讓蘭琴感到陌生,守明——我給你帶飯來了。

周圍人群的議論停下來,他們在母親周圍讓開了一圈,母親成了被注視的中心,那注視讓母親十分滿意。她又親切地叫道:

守明,你累了,下來吃飯吧。

黃守明的手停了一下,他沒有回頭。他說:我不餓。

快下來吧,呆會兒飯就涼了。

黃守明沒有停手。

母親朝周圍的人望望,微笑了。他就是這樣,她對周圍人解釋說,他一工作起來就停不下來。一幹起來呀,就不要命。

那怎麼能行呢?有人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

可不是嗎?母親笑了,我說了多少次他就是不聽。他原先在醫院就是這樣,能一口氣做很多台手術呢!那一年,他被評為標兵……人呀,真是稟性難移……

她突然住了口。她看見,那個在腳手架上奮筆的男人停住了手,將畫廣告的大排筆擲在顏料桶裏,從腳手架上走了下來。他穿著灰棉襖的身體正背對著她,從扶梯上一格一格倒退著。她急忙走了過去。

守明……

黃守明沒有說話。他的臉沾上了顏料和汗水,他的神情十分疲憊。他迷惘的目光從眼前這個女人的頭頂掠過,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的。接著,他慢吞吞地向人群外麵走去。

人群讓開了一條縫。當那個男人快要走出去時,母親又叫了一聲:

守明!

男人沒有回頭。有什麼東西落在他腳下。那是他剛剛卸下的線手套,已經被顏料弄得五顏六色。在蘭琴的記憶中,那手套的顏色和母親當時的臉色十分相像。

在蘭琴被罰站在門外的那天晚上,黃守明回家很晚,看到她吃了一驚。他問她為什麼站在那裏。她說是母親讓她站在那裏的。她說因為她提水時將自己的棉襖打濕了。忍了一天的淚水一下子湧出來,她委屈地哭起來。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讓她跟他進去,她哭著說她不敢,怕她殺了她。他停下來,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她敢!

他拉著她的手走進門去,燈光下,她看到母親正坐在桌前,戴著眼鏡讀著一份報紙。戴著眼鏡的母親顯得很文雅,很冷靜,也很陌生。她冷冷的目光掃了他們一眼,似乎對這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樣子並不吃驚。她問他們為什麼要進來。她問的是“你們”,好像剛才被命令在門外罰站的不僅是蘭琴,也包括黃守明。蘭琴望著黃守明,她覺得他會衝上去狠狠揍母親一拳,沒想到他隻是扶了扶眼鏡,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接著他用歉意的,要解釋什麼的口氣說:

外麵風大,太冷了。

母親冷冷地說如果你們覺得冷,可以找一處不冷的地方呆著,不一定非要站在門外。因為她並沒有說讓他們站在門外,她隻是讓他們不要呆在這間屋裏,因為,母親疊起報紙慢條斯理地說:

這是我的房子。

黃守明拉著蘭琴的那隻手顫抖著,半天說不出話,之後,他小聲說:

這個女法西斯!

母親厲聲說黃守明你敢再把這句話陪我到兵團總部去重複一遍嗎?你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

黃守明說我沒說什麼。

母親問那你說的是什麼?

黃守明說我說我這就走。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

黃守明回到自己房間開始收拾東西,蘭琴急忙跟了上去。蘭琴說你真的要走嗎?你走我也要跟你走。黃守明看也不看她,他忙著往自己破舊的木箱裏塞東西,自言自語說這樣的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下去了,回農場就回農場。蘭琴著急地說你回農場我也跟你去。黃守明說你不能跟我去,你是她的女兒。蘭琴說你走了我怎麼辦呢?黃守明的手停了一下,他沒有說話。這時他們聽見身後一個聲音說:

賤貨!你憑什麼跟這個男人走?

黃守明直起身子回過頭,漲紅了臉望著那個站在門口的女人,他說你就這樣對自己的女兒說話?

你休想帶走她,那女人仰起頭,朝蘭琴伸出一根指頭:你要是這樣做了,我立即去報案,說你誘拐少女。

蘭琴抽泣起來。望著那女人離去的背影,黃守明無奈地攤開了手,你都看見了,他歎了口氣,我毫無辦法啊。

黃守明在第二天離開蘭琴和母親去了他所在的農場,在離去的同時,留下了一份離婚協議書。如果不是因為那場意外他決不會再次回到這個家,如果真是那樣,這個叫黃守明的人就不會再次走進蘭琴的生活,我們所知道的這場悲劇也就不會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