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繼父(2 / 3)

使蘭琴終於沒有離家放羊的原因很多,比如說缺乏路費,比如說她畢竟還小,比如說不知究竟怎樣坐上火車又怎樣抵達目的地等等,但最重要的是她的繼父黃守明。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兩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在家裏竟然成了一對心照不宣的同謀。蘭琴不知道,如果沒有黃守明的存在,她會是什麼樣子。他的溫和,他的沉默,甚至他的軟弱,都像一大塊柔軟而有彈性的東西,時而鋪墊在她的身後又時而阻擋在她和母親之間,使她在母親那迎麵飛來的、勢不可擋又寒光閃閃的敵意麵前得以幸存。

蘭琴早就注意到她的母親和這個男人的關係並不融洽,因為每到月底他們就像兩個偶然合夥的生意人那樣計算各自的花銷,結清彼此拖欠的賬目。他們的工資裝在各自的信封裏,鎖在自己的抽屜裏。他們彼此直呼其名,在某些嚴肅的場合甚至冠以“同誌”,尤其是母親,當她用底氣十足的女中音強調說出“黃守明同誌!”這幾個字時,你絕對不會不注意到那後麵的感歎加強號,以及一位女領導訓斥自己犯了錯誤的下屬的威嚴神態。“在我們軍隊裏,”飯桌上母親常常這樣開始她冗長的談話,談話的主要內容便是她或者他的某某同學當年在軍校裏成績並不如她,而如今早已是某某級別的什麼部長或者參謀了。黃守明沉下臉低著頭默默吃飯,讓人覺得母親是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演習什麼布道詞。他常常會偷偷給蘭琴半個藏在口袋裏的饅頭,那饅頭髒乎乎的,還沾著煙末。

別讓她看見,他苦笑著對她說,誰讓咱們家被軍管了呢!

蘭琴不知道“軍管”是什麼意思,但她知道那準是非常糟糕的,而且和母親不無關係。盡管是個孩子,她也已察覺到這位繼父在家中的地位不高,對母親的跋扈也像自己一樣不滿。她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他不公開站出來反對母親,卻在一邊忍氣吞聲。

幾年後蘭琴被遣送到農場,在清理母親的遺物時發現了一張照片,一張母親和黃守明的新婚合影。放大了的照片被鑲在一方雅致的木雕鏡框裏,被母親用白色的絲布小心包裹著,珍藏在木箱的最底層。這箱子被一把大鎖看守著,永遠被放在母親的床邊,即使在母親臥病在床失去自理的日子裏也沒讓人觸摸過。照片已經泛出應有的象牙色,就在這象征著遙遠歲月的象牙色中兩個已經離去的人在對她凝望著。讓蘭琴驚訝的是照片中的母親是那樣美麗,那種燃燒著讓人灼目的美麗,像一樹怒放著的桃花又像一團跳蕩著的火焰,還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與她相比,單薄文弱的黃守明,很像是一個稀薄的影子,一株煢煢孓立的小草。蘭琴不知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照片上的黃守明的麵孔幾乎和母親同樣清晰,個頭也並不比母親小,然而那張臉卻顯得稀薄,似乎那五官是飄浮的,在它的背後,沒有重量,沒有內容,空空如也。這照片像一道閃電照亮了蘭琴的記憶,讓她隱約意識到了母親和黃守明那悲劇婚姻的某些內容。讓她不明白的是,是什麼使母親和黃守明這兩個稟賦和天性最最不同的人,走到了一起。

在後來的日子裏,無論是黃守明還是母親,都沒有向蘭琴透露過他們相愛的經曆。這段將他們拴在一起終其一生都無法掙脫並最終使他們同歸於盡的婚姻,成了一段被埋葬了的秘密。隻有一次,黃昏,蘭琴和黃守明雙雙坐在戈壁荒灘上,他們說起了母親。

你的母親,她很美,黃守明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和蘭琴評論母親:最要命的是,她不僅美,而且永遠正確。

為什麼?

你知道我是怎樣成為右派的嗎?我的日記……我私下寫的日記,就是她交上去的。

蘭琴驚呆了。

她交上了我的日記,黃守明繼續說,可是,當人們勸說她和我離婚時,她拒絕了。

她拒絕和我離婚。而且,當我要被遣送到外地一個農場,到那裏的人十有八九都將凍餓而死,我已經被送到車站,眼看要上車了,這時候,她帶著幾個人衝過來,領走了我。

我想象著這個北方城市車站曾經上演的一幕。這場景必定多次出現在我們已經熟悉的某個電影中(車站月台總是命運登台亮相的地方,讓我們想想《魂斷藍橋》,想想《辛德勒的名單》)。由於年代久遠,我更樂意將它想象成一部老式黑白電影。整個畫麵呈現出或藍或灰的色調,氣候或季節不詳,但光線總是暗淡(因為生死或前途尚未明朗),飄蕩著的殘霧或列車吐出的白霧迷惑了我們的眼睛讓我們感到了世事的撲朔迷離。在一個俯拍式的全景中我們看到標誌燈在月台的盡頭睡眼,影子一樣的人群正在霧中蠕動著,蠕動著如同一群小蟲,蠕動著走入那輛巨大的悶罐子列車。悶罐子車停靠在站台上,黝黑、巨大、沉默寡言,那洞開的門很像張開的巨口,這並不新鮮的隱喻則暗示著這些人的可悲命運(將被送入九死一生的戰場,將被送入死亡集中營,在我們的故事中則是千裏之外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鏡頭下搖,下搖,黃守明的麵孔出現了。在攢動的人群中,他灰白的臉是一方小小的白斑,隨著鏡頭的逐漸推進我們才看清了他的模樣:他的頭發被剃短了,穿著和周圍人一樣臃腫的藍棉襖;特寫鏡頭更觸目地揭示出他眼神中的沮喪和灰暗。淒厲的汽笛聲在畫外拉響,我們看到他轉過頭,當他向這個熟悉的城市投出最後一瞥時他看到了什麼?

一道閃電必定在這時亮起,因為一位戎裝的女軍人正向我們走了過來。在仰視的角度和慢鏡頭中我們看到,她昂立在湧動的烏雲之下,腳下是慢慢升起的大地,仿佛她就是這大地上茁壯而出的一株樹木;筆挺的軍大衣呼呼生風,她英姿勃發,黑發飄拂,那仰起的臉龐像個高傲的女王。特寫:當她那凜然的美目向周圍的人群投去一瞥時,寂靜降臨了……

(接下來的畫麵便有些模糊。我猶豫著:是否她的手中還拿著一張紙條,一張神秘的、無人知道內容,也無人知道是何人所寫的紙條?她帶領的士兵——我固執地以為她身後必定跟著幾個荷槍實彈的士兵——和那些押車的看守是否有一番爭鬥?)

最後的鏡頭:那個麵目灰暗文弱不堪的男人走出了囚車,在無數羨慕的目光下走出了囚車……

可是誰能想到,這個女人,這個美麗而勇敢的女人,世間幾乎沒有她辦不到的事情的女人,最後卻敗在了那個被她用一生的前程做賭注救下來的、灰溜溜地從囚車上走下來的男人手上?世上的事情,就這樣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