捫心自問,在見到女兒的那一刻,她的心中曾湧上過一股柔情。畢竟,那張小嘴曾吸吮過她的乳房,那散發著乳香的小頭曾沉甸甸地枕在她的胳膊上。在她偷偷離家後的幾個夜晚,酸脹的乳房曾讓她流過多少眼淚,引起了她對那個小生命的多少思念!現在,這小生命就站在她的麵前,陌生得讓她不敢相信,黑瘦矮小得讓她辛酸,但無數記憶和思念還是湧上她的心頭,她像一個普通女人那樣伸出了自己的雙臂……
然而,她推開了她。她的女兒,像推一個陌生人一樣推開了她。不僅如此,她還像對待一個入侵者那樣躲開她;像對待一個敵人那樣廝打她;最讓她不能容忍的是,她的女兒,竟然哭喊著向那個可惡的老女人求救:奶奶!
憤怒和屈辱化作淚水蒙住了她的眼睛。看到那個老女人假裝慈悲地將女兒,她的女兒摟在懷裏時,這淚水又被憤怒的火苗燒幹了。這是一場鬥爭,一場自她十三歲嫁到這家以來就延續著的鬥爭。那摟住自己女兒的手,曾向她舉起過棍棒,如今,又用偽善來向她挑戰了!她狠狠地一拍桌子,指著老女人的鼻子:
你放開她!
摟住女兒的老女人裝聾作啞地閉上眼睛,一動不動。血液呼呼叫著湧上她的頭頂,她脖頸發硬,眼前一陣模糊。往事呼嘯著向她撲來,她看到在遙遠的一天,這個老女人在井邊向自己舉起棍棒的情景。現在這棍棒就在她手邊。她拿起它,向老女人肩上打去。老女人鬆開手,像個木偶那樣倒下了。失去了保護的小女孩瑟瑟發抖著。她們的目光對視著。這一刻的靜默竟然有一個世紀那麼長。當她向她走去時,她驚叫著,像個發狂的小狗那樣跳上炕頭,從窗口翻了出去。
後來,她得到了女兒,卻一點也沒有想象中的興奮和欣慰。女兒在那個傍晚的目光讓她不能忘記。在返回城市的旅途中,這個固執的小女孩像個仇人一樣盯著她,她一靠近就尖叫起來,在人們好奇的目光下她像真正的後娘一樣十分尷尬。她覺得這小女孩對她竟遠不如對那個司機親近。在住旅館時她寧願和司機在一起也不進她的房間。司機安慰她說:不要緊的,小孩都像小動物一樣,隻要你喂她,她就會對你好的,時間長著呢。可是,她沒有想到,贏得這女孩的心的,竟然不是自己,這個用自己的血肉孕育了她、對她有懷胎十月生育之恩的人,而是自己的丈夫,一個陌生人。自己的女兒寧願倒在陌生人的懷裏痛哭也不肯接受親生母親的懷抱!每當想到這裏,她就感到有一柄帶刺的蒺藜深深埋入了自己的胸膛,成了永遠無法痊愈的傷口。每過不久這傷口就要流一次血。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甚至懷疑這小女孩是那個陰險的老女人安插在她身邊用來報複她的一件武器。當她在黑暗中獨自流下惱怒的淚水時,她好像看到了那老女人的獰笑,這使她那高傲的心頓時變得冰涼。她告訴自己,戰勝這老女人的惟一辦法就是對這不在乎,對這小女孩不在乎。沒有什麼人可以傷害我,她在黑暗中對著那老女人的臉說。就像當年你不能用這孩子把我拴在你們那墳墓裏,今天你也休想用這孩子來折磨我。打錯主意了,你!
當她想通了這一點的時候,她望著女兒的目光開始變得平靜和冷淡。她甚至認真想到把她送回小山坳,考慮到這樣做要麵臨丈夫的反對和眾人的非議,以及,對這個孩子殘存的一點惻隱之心,才使她打消了念頭。在以後的歲月中,當她望著一天天長大的女兒時,她有些遺憾地發現,女兒和自己之間的那道帶刺的籬笆,已生長成不可逾越的鐵幕。
5
蘭琴長到十一二歲的時候,就經常聽到母親這樣的話:這孩子長得一點兒也不像我。隻要從母親身邊經過,她就能感到母親落到她身上那挑剔、責難的目光。她戰戰兢兢地做著母親要求她做的一切事:洗碗,洗菜,生火,甚至做飯,還不到十歲,她就用搓衣板洗全家的衣服了,但她總是不能讓母親滿意。每當她煮的飯了或是不小心摔了碗,她就能聽到母親抱怨的聲音:真不知我為什麼要把她帶出來。每當這時,蘭琴心中就會湧上一股刻骨銘心的自卑,以及,對母親的仇恨。
她感到自卑。她知道母親說得對,她確實不像母親。她不知自己為什麼又黑又矮,四肢粗大,和她白皙苗條的母親毫無共同之處。她感到自卑還因為她嘴饞,忍不住要到處找東西吃,這種需求在母親嚴厲的目光下變得偷偷摸摸不可告人了。她常常在洗菜時偷偷吃掉幾片葉子或是半個蘿卜,在晚上溜進廚房偷點兒剩飯。她還吃掉了醫生給母親開的助消化的酵母片、山楂片、止咳的糖漿。有一天,母親發現她把自己積攢在小罐子裏的白糖吃的精光,將她痛斥一頓後將白糖鎖進了箱子(同時鎖進去的還有一些當時不易得來的東西:雞蛋,幹肉,水果糖等),接著帶她去看醫生。母親說醫生你給這孩子開點兒驅蟲藥吧,省得她見什麼偷吃什麼,把我們家都快吃光了。醫生笑著說怎麼會呢,幾條蛔蟲就有這麼大的威力?母親說你不知道這孩子特別,這孩子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她從小就吃土吃樹根,可以說沒有她不吃的東西。母親的聲音洪亮、冷淡而且平靜,好像在說一個和她無關的什麼人家的孩子,這洪亮的聲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這目光和竊竊私語使蘭琴覺得自己是一頭類似豬的貪食怪物。回到家裏母親端來了碗,那是一大碗黑糊糊的湯汁,散發的氣味足以讓方圓幾裏的狗暈過去。母親逼著她喝,母親說把她肚子裏的饞蟲打下來她就不會這麼貪吃了。看到蘭琴哀求的眼光她冷笑說:你不是什麼都想吃嗎?蘭琴含著眼淚喝下去,又泄又吐,昏昏沉沉地睡了兩天,起來後,覺得自己更餓更饞了。
那天下午,她昏昏沉沉地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廚房。所有的鍋都空空蕩蕩,這既在意料之中又讓她十分失望。父母都不在家,桌上的鬧鍾滴滴答答地響著,表盤上是一隻老母雞帶著小雞們在一刻不停地叨著地上的米。那米總也叨不完。蘭琴羨慕地望著雞們。她想如果能讓她此刻變成那些雞,剁掉她的一隻手都願意。正當她這樣想時,她看到一股風吹過打開的窗戶,碗櫥上的簾子動了一下,有什麼東西露了出來。那是一小盆剛買來的生雞蛋!那微微泛紅的蛋殼發出的光芒是那麼誘人,一股氣味從空氣中拐著彎兒向她飄過來,這是水煮蛋的氣味,蔥炒蛋的氣味,油煎蛋的氣味,蒸蛋羹的氣味,這是很多很多美味的氣味,這氣味隨著她的想象變得愈加豐富不可抗拒。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伸了過去。她先拿了一隻,再拿了一隻,又拿了第三隻,在想了想之後又將第三個雞蛋放了回去。她想到一定是因為她躺的這麼幾天使母親放鬆了警惕,她不能一下子拿的過多以免引起懷疑。
隨後的一天裏,十分不湊巧,母親一直都呆在家裏,於是怎麼將這雞蛋做熟又不引起母親疑心頗費了她一番心思。藏在抽屜深處的雞蛋隨時都可能被撞破或被發現,而且對雞蛋的渴望使她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到了傍晚,機會來了。母親讓她到廚房去煮稀飯。望著鍋裏沸騰的清水和米粒,她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當她將雞蛋揣在口袋裏躡手躡腳地向稀飯鍋走去時,她暗暗罵自己:剛才自己怎麼沒想到這個主意呢?
可是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一聲爆響,接著便聽到母親叫她。當她走過去時母親的臉色使她明白了一切。母親正站在鍋邊。母親對她說:你自己看看。她戰戰兢兢地探過頭去,看到她剛剛放進去不久的兩隻雞蛋,已經綻放成兩朵稀疏空心的大菊花。不僅如此。那各種各樣的乳白色的,黃白相間的花瓣,正紛紛揚揚地在水中飄落。
母親的臉色很陰沉,母親問:這是怎麼回事?
蘭琴的頭腦一片空白,她搖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母親冷笑說你不知道?那麼這雞蛋是自己進到鍋裏去的?
蘭琴不說話。
母親說想不到喝了打蟲藥你肚子裏的蟲子倒更聰明了,知道用稀飯來假公濟私了。母親拿起了放在爐旁的煤鏟,母親說看樣子用藥衝它們不出來,得來點兒硬的了。因為,氣喘籲籲的母親咬牙切齒地說:
因為你不光是個飯桶,還是個賊。
過了約半個鍾頭,蘭琴回到自己房間。在鏡中她看到一個麵孔腫脹披頭散發的女孩,額頭出現了一塊青紫,大小恰如那個雞蛋。淚水使她的視線一片模糊,她攥緊了拳頭。等我長大以後,她抽泣著喃喃說,等我長大以後。
幾天以後她再次重複了這一誓言從而使它成為不可更改的印記。那天她像往常一樣提著沉重的鐵桶去打水,在水龍頭前被冰滑倒跌了一交,滿桶的水一湧而上將她的棉褲和棉襖浸了個精濕。蘭琴母親當時正在上班,下午回家時才碰見了一個鄰居,那鄰居上下打量著她似笑非笑地說:
蘭琴真是你生的麼?
蘭琴母親莫名其妙地回到家裏,看到蘭琴的模樣才明白了一切。鄰居的話無疑捅到了她的痛處,她狠抽了蘭琴一巴掌就罵道:誰讓你去打水的?蘭琴捂著臉嚇傻了,因為以往水缸裏的水都是由她提來的,她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裏。接著母親就哭起來,她聲淚俱下地命令蘭琴出去,到門外去,永遠不要回來:
你要跳到水裏還是跳到火裏都和我沒關係,休想用這一手來嚇唬我。
這天夜裏,在黑暗中,在呼嘯的寒風中,蘭琴再次重複了這個誓言。她站在自家的門口,緊緊攥緊了拳頭,一遍一遍對自己說:
等我長大以後——她並不清楚這句話的確切含義,自己長大以後究竟要幹什麼,隻是,當她這樣說的時候,覺得胸口揪緊了,一種沉甸甸的東西正壓在那裏越長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