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隻饅頭(2 / 3)

如果我們再不采取行動,你女兒就要變成一個食草動物啦。

耘耘認識蘭琴的時候,這一嗜好已經在母親的嚴厲壓製下改掉了許多,但仍能在不經意時露出蛛絲馬跡。比如,經過兵團大院那片軍人們種的菜地時,隻要周圍沒人,蘭琴就會迅速揪下一根蔥或一片菜葉放進嘴裏咯吱大嚼起來;舉手可及的野杏和沙棗她自然不會放過;還有一次,她戀戀不舍地望著一株正在開花的匍匐在地的蒲公英,告訴耘耘:它的根一定很肥,可好吃了。在蘭琴的推薦下耘耘也品嚐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兵團辦公大樓前的野豆蔻,名叫“馬奶子”的攀緣野草的枝蔓;一種黑色大麥穗上裹著的黑的粉末——幾年後在生物課堂上耘耘才知道這種大麥生了黑穗病,她們當作美味吃進肚裏的其實是一種黴菌。最可怕的經曆是有一次她和蘭琴吃掉了上百朵馬蓮草沾著黃色粉末的花蕊,第二天耘耘的舌頭就腫了起來,鼓起的舌根像一架支起的鍋。整整三天耘耘說不出一句話,當醫生問她到底吃過什麼時她隻有紅著眼睛搖頭。萬幸的是在消炎藥的作用下三天後腫就消了,耘耘一見到朋友就責備她讓自己差點兒成了啞巴。讓她驚訝的是蘭琴隻是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要是那樣,我早就啞了上千回了。

耘耘問她從哪裏學到這麼多古怪的吃法。蘭琴說:

在我們老家,人人都是這樣吃的。

在這個下午蘭琴第一次向耘耘談到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饑餓,自己在山坡上到處找食物的日子,她對草根樹木的驚人知識就是在那時學到的。蘭琴還告訴了耘耘餓死的人是什麼樣子:有些人的肚皮是癟的,像一個塌下去的大坑;還有的人則相反,他們的肚皮像一口倒扣的大鍋,而且是透明的,裏麵的草根還一條一條看得很清呢。

蘭琴說,在很多年前的那個下午,當人們從野地裏找到她時她正在挖草根。那是一個很大很大的草根,隱藏在一堆土塊的下麵,因此從頭一天在這裏挖草根的大人們的手中漏網了。當時的地麵已經被人們刨得滿目瘡痍,要找到這樣的草根實屬不易,所以當她看見許多大人向她跑來時第一個反應就是把那草根藏起來,但是已經晚了,人們看到了它而且把它從她的手裏奪走了,她哭著喊:你們還我的草根。那些人笑嘻嘻地說:你要到城裏吃白麵了,這草根用不了啦。接著她就被他們像草袋那樣拎著來到了一間房子裏,一個穿軍裝的陌生女人正站在那裏,人們把她扔到地上說:我們把你女兒找到啦。

蘭琴的記憶就在這裏中斷了,她實在記不起在這之後,在那間房子裏,她和那個陌生女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她的下一個印象是她在野地裏跑,有幾個人在追她,當時已經是傍晚,天地灰蒙蒙的,這就給那些人帶來了困難而給她帶來了便利,在熟悉的路上她比那些大人更為靈活。她聽見那個女人喊:不要叫她溜掉了。跑到後來她體力不支,便爬上了一棵小樹,樹的葉子已經被吃得幹幹淨淨,就連樹皮也剝光了,潮濕裸露的樹幹在她手下很冰涼,讓她感覺自己在抓著一條冰涼的蛇。她聽見那女人和幾個人在商量如何把她弄下來,開始她想說服一位小夥子上樹,那小夥子說:這麼小的樹,你想讓我倆都摔死呀;後來又說要鋸倒這棵樹,遭到了曾吃過這樹葉和樹皮的人們的一致反對;最後,蘭琴聽到一個人說:叫她奶奶來吧。

蘭琴對奶奶的最後印象就是這個傍晚奶奶在暮色中蹣跚著小腳走來的樣子。奶奶仰著頭站在樹下,奶奶滿頭白發在風中飄舞著,像一團會被風吹走的雞窩草。

奶奶叫:娃兒,娃兒。

奶奶說:娃兒你下來吧。

奶奶說娃兒你下來吧,下來了奶奶給你燒白薯吃。

蘭琴說:你騙我,家裏沒白薯了。

奶奶說娃兒我不騙你,家裏還有比白薯更好的東西。

蘭琴想了想說我不能下來。我下來了,她就要把我抓走。你讓她走開我才下來。

奶奶歎了口氣說娃兒你就跟她走吧,她是你媽呀。

蘭琴說我的媽早死了,我沒有媽。

這時那女人說話了,那女人用尖利的聲音說,鬧了半天你們蘭家就是這樣教我的孩子的!當年你們迫害我這個童養媳,今天還要搶走我的孩子,你們的心好狠毒啊!告訴你,今天不是從前了!我的孩子,誰也奪不走,休想!

蘭琴哭起來說:奶奶我不走我要跟你。

奶奶歎了一口氣,那長長的歎息如同風聲在暮色中回響,她說:奶奶幫不了你了。

之後那三隻神奇的饅頭就出現了。有關饑餓的一切敘述都止於這三隻又香又大的白饅頭,在蘭琴的敘述中它們的大小和形狀變化多端,有時它們是圓形的上麵印滿了紅色小點,而在下一次,它們就可能變成裹著白糖和芝麻的長方形。當耘耘向蘭琴指出這種不一致時,蘭琴解釋說,那饅頭一共有三隻呢!耘耘找不出反駁的理由,也就默認了朋友的這種可疑的記憶。

蘭琴說,還沒有下樹,她就聞到了那種香味。那是她從未聞過的一種香味,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香味。她沒有看到那是什麼東西,但她的胃告訴她,那東西就在近前,而且她的胃需要它。她曾經遲疑,懷疑這其中是否有什麼危險;但四周看了看並沒有任何人,而且吃的欲望是這麼強烈不可抗拒,當她從樹上下來循著味道向草叢走去時,她的腿都在抖了。

現在它就在那裏,乳白色的,形態可愛,拿在手裏有一種冰涼柔軟的感覺。她隻咬了第一口,兩腮的口水就爭先恐後湧了出來,使她的雙頰一陣痙攣。不知不覺第一隻饅頭就下了肚,當她有些遺憾地四處張望時第二隻饅頭出現了,然後是第三隻。她已經失去了控製,其實,當她咬下第一口饅頭時,她的所有意誌,所有思想,所有恐懼都已經土崩瓦解了……

你不能拒絕這樣的饅頭,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饅頭。我以後再沒吃到過那樣好吃的饅頭了。蘭琴說。

耘耘沒有說話。這故事的最不可思議之處是一個母親竟然不得不用三隻饅頭把女兒騙到手。她想,這是多麼奇怪啊。

3

蘭家是小山坳的大戶。在很多年前的一個冬天,人們傳說這家的童養媳跑了,在一個深夜偷偷跑到幾十裏外的縣城,參加了解放軍。人們傳說這孩子的奶奶曾抱著被扔下的孫女去找兒媳,這個穿上了軍裝的女人驕傲地說:你休想再讓我回去受你們的壓迫。

被扔下的小女孩當時還不滿一歲,這就是蘭琴。

在蘭琴被母親領走的第三年,蘭琴的奶奶決定找回自己的孫女。當時災情已經過去,老人將分得的糧食全部磨成白麵,裝在當年兒媳用過的那隻口袋裏。

我現在有白麵了,我要換回娃兒,她逢人便說。

可是她怎麼也說不清楚孫女究竟去了哪裏。她怎麼也無法理解“城裏”這個詞在幾十年後竟然會變成一個空空蕩蕩而不真實的東西,它在當年具有的可靠和確定性早已蕩然無存。她托了許多人去鄉上詢問,答複似乎也遙遙無期。於是在長久的等待中,人們發現,有一天早晨,老人在炕上永遠地睡去了,身邊,還放著那袋麵粉。

4

現在,當蘭琴的母親失去了一切:曾經擁有的職務和權利,生命的活力,以及對一個女人至關重要的美麗;當她在黃羊堡那間掛滿布簾、黑暗肮髒的小屋中奄奄待斃,用灰暗的心情回想自己那大起大落的一生時,她會不無遺憾地追憶自己和惟一的女兒是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擦肩而過的。她想起在那個下午,她是那麼年輕,那麼生機勃勃,她乘坐的吉普車駛進那荒涼的小山坳時,是怎樣百感交集又無比自豪。是一位她十分崇敬的女部長讓她踏上了這個旅途的。女部長和她一樣童養媳出身,和她一樣在一個黑夜逃脫了封建家庭,不一樣的是女部長趕上了抗美援朝駛過鴨綠江的最後一輛軍列從而擁有了一枚三等功的勳章和部長的職務,這讓蘭琴母親羨慕不已。剛風同誌(這是蘭琴母親參加革命後取的名字,在此之前她被稱為“蘭家小媳婦”),你要向她們討回自己的骨肉,收複這塊陷入黑暗中的失地,女部長這樣對她說。因此在這個下午,當蘭琴母親乘坐吉普前往那個小山坳時,感到的不是與骨肉團聚的興奮而是收複失地的豪情。她是作為一個頂天立地的解放者重新來到這個地方的,她已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要和那些曾壓迫她淩辱她的人決一死戰。讓她吃驚的是想象中戒備森嚴的敵堡幾乎不存在,陷入饑饉的小山坳裏人們關心的隻有一樣東西:她放在吉普車後座的那袋白麵。其實那白麵隻是偶然放入車中的,是她準備留給自己的,當她發現這袋白麵可以贏得輿論時便將它送給了那個她根本不想關心的老太太,於是她討回女兒這一行為就成了全村人的統一行動,因為人們一致認為一袋白麵比一個女孩兒有價值得多。然而,當真正的戰役打響時,她發現,她驚訝而失望地發現,她真正的對手不是想象中苛刻的婆婆和尖酸的村人,而是那個又黑又瘦的小女孩,她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