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馬蓮花,馬蓮花(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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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我想起蘭琴,就會想到黃羊堡的春天,那一簇簇開放的馬蓮草。堅韌如劍的葉子,淺藍細長的花朵,幽幽閃爍在砂礫土坎上,那是一種真正的,天空的藍。馬蓮的葉子是大人們用來捆綁蔬菜和笤帚的好材料;孩子們喜歡將沾著粉末的花蕊摘下來聚在手心用舌頭舔著吃;而女孩子們,把它編成花環戴在頭上,在晴朗的天氣裏,踏著暖洋洋的沙土奔跑。

在這樣一群小精靈一樣的女孩子當中,你能看到蘭琴。

她坐在她們圍成的圈裏,一綹綹藍晃晃的馬蓮花莖在手指間翻飛,隻有這雙手編出的花環才不會折斷。女孩子們焦急地盼望地盯著她的手,隻等拿到一隻就歡呼著跑開,加入到狂歡追逐的人群中去了。

當所有的人都跑開了的時候,她就站起來,手裏拿著最後一隻花環,那應該是她自己的,卻不好意思戴到頭上。那些戴著她編的花環的女孩子們,追著,打著,鬧著,經過她身邊,誰也顧不上看她一眼,誰也想不到,叫她一起玩。

於是蘭琴就一個人站著,拿著剛編好的花環。

如果這時你跑過去,說,“蘭琴,再給我一個花環!”她會毫不遲疑地將手中的花環遞給你,好像那隻花環本來就是為你準備的,於是你也跑了,也許你會說聲“謝謝。”但多半你不會,你還沒這個習慣。

於是蘭琴就獨自站著,手裏,已經沒有花環了。

戴著花環的女孩子們圍成一圈,每人單腿站立,另一條腿互相攀結成環狀,拍著手唱起來:

一把剪子打爛天,

二把剪子戳了地,

三把剪子坐一坐,

四把剪子抱娃娃,

五把剪子骨碌骨碌錘,

誰倒黴?蔣介石,賣國賊,

變,變,變花籃,

花籃裏麵有小孩……

什麼叫做“三把剪子坐一坐”?什麼叫做“五把剪子骨碌骨碌錘”?為什麼在“蔣介石,賣國賊”之後要“變,變,變花籃?”我不知道。那些和我一起將腿連成一圈高唱這個兒歌的女孩子們,也不知道。但我們知道當唱到“天”時就用手指天,唱到“地”時用手指地,唱到“坐一坐”時欠一欠身,“抱娃娃”時要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而到“骨碌骨碌錘”時,要做出繞線團的姿勢,並在“錘”字上模仿手中有隻錘子向外一砸……歌詞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我們的腿盤在一起形成了一隻巨大的活動圓圈,就像向日葵巨大的花盤,而我們每個人都是這向日葵的花瓣。恍如一陣風吹過,我們的小嘴在陽光下隨著同樣的音調一張一合,我們隨著同樣的節奏一起一伏……

五月的太陽靜靜地照著。當我們這些小花瓣們唱著歌拍著手時,蘭琴站在沙丘上的影子,是小小的,孤獨的。那影子斜躺在她腳下。等她轉身離去的時候,也隻有這個小小的、孤獨的影子跟著她。

當蘭琴陷於孤獨時,還有一個人也是孤獨的,她正在孤獨中遠遠觀望著她,這就是耘耘。不同的是,耘耘是那種真正的孤獨,落落寡合的孤獨,而蘭琴的孤獨是熱鬧的孤獨,人群中的孤獨。耘耘用複雜的眼神遠遠觀望著蘭琴,她不知自己該不該和這個同樣孤獨的女孩打個招呼。她知道從心裏,她和所有的人一樣,也是看不起這個女孩的,她的忍讓謙卑與自己格格不入。有好多次,當蘭琴的目光轉向她時,她將臉扭開了。

耘耘從來不參加沙地上的舞蹈。當那些女孩子歡呼著跳來跳去時,她隻是在遠處觀望而已。有一天,記不清是她們遠遠相望多少天了,蘭琴終於走過來。那天她手中還有一隻花環。

“給。”她將手中的花環伸了過去。

耘耘吃了一驚,臉一下紅了。她皺了皺眉頭:不,我不要。

為什麼?蘭琴的吃驚和尷尬一點兒也不亞於她,她的臉也紅了:為什麼?

耘耘不說話,隻是搖搖頭,她其實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拒絕。她紅著臉說,你讓別人玩去吧!

蘭琴的手失望地僵持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時一個女孩子跑了過來,蘭琴,你怎麼在這裏?花環呢?她一把拿走了花環,同時看了耘耘一眼。耘耘臉仰得高高的,一言不發。

蘭琴的手現在空了,她有些遺憾地說:本來那是給你的。

耘耘說怎麼能讓別人把你手裏的東西說拿就拿走呢?

蘭琴喃喃說:我本來就是為別人編的。

這句話讓耘耘愣了一下。

蘭琴這沙啞的嗓音好多天後都回旋在耘耘的腦海裏,讓她那敏感的心自責不已。那聲音小小的,怯怯的,在耘耘聽來卻有極強大的力量,威嚴無比,字字都在譴責耘耘過分膨脹的自尊。耘耘回想起自己作為“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所幹的那些好事,那些打掃樓道打掃廁所的時刻,捫心自問,她發現這些事表麵是為他人幹的,其實是為自己幹的,是自己想出人頭地的表現。相比之下……澎湃的聯想和自責使耘耘的心激動起來,第二天,在課間休息時,在眾目睽睽之下她走到蘭琴跟前。

蘭琴,你是對的,我是太自私了,她說。傾訴的閘門就這樣打開了,之後是滔滔不絕,是各種回憶、臆想和分析,在一番痛切的鬥私批修之後她這樣結束了自己的長談:

所以,蘭琴,你看起來平凡,其實最最無私,也最最偉大。

蘭琴目瞪口呆。這個全班最高傲的女孩子的降臨本來就讓她吃驚不小,加上這一番劈頭蓋臉的、語言誇張的自白,簡直把她嚇傻了。兩個女孩子就這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陣長長的寂靜讓耘耘感到難堪。她看到蘭琴的臉色先是發白然後發紅,到最後簡直成了紅得不能再紅的燈籠。半天,她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

讓我今天給你編一個花環,好嗎?

不管蘭琴的表現讓耘耘多麼失望,這兩個稟賦和天性最最不同的女孩子還是開始了她們的友誼。對耘耘來說,這是她在黃羊堡惟一的友誼,短暫的,幾乎談不上什麼理解的友誼;對蘭琴,這意味著她與人群和習慣的一次小小的疏離。長期以來她幾乎沒有自己的意誌,眾人的意誌就是她的意誌,別人的喜怒哀樂就是她的喜怒哀樂,而現在,她不得不選擇了,而她的任何一項選擇都不可能使雙方滿意。從不與眾人妥協的耘耘使蘭琴經常處於兩難境地,這使懦弱善良的蘭琴十分苦惱。所以到了最後,由於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她們的關係慢慢冷淡下去,不再單獨相處時,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舒了一口氣。當然,這是後話了。

2

有關黃羊堡的劄記——

一、所有兵團的孩子都記得有一首歌:“八月十五月亮圓, 河南蛋子擀麵團;擀到後來沒了水,一把鼻涕頂三碗。”傳說蘭琴一聽到這首歌臉就漲得通紅,結果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是河南人。

二、蘭琴其實很幹淨,頭發也總是梳得光光的,而且她能畫很精致的小人,那是一些美麗的古代女孩兒,她們盤著發髻穿著長可垂地的裙子住在幽深曲折的庭院和回廊裏。一旦你窺視她們她就會飛快地用手掩住,於是你隻好瞧著她通紅的耳垂。蘭琴小心翼翼地藏著她們,就像兔子藏自己的孩子,但常常有男孩們出其不意地翻出它們,像撒傳單那樣揮舞著亂喊,這時蘭琴的眼神你將不會忘記,你能從那裏看到世界末日。

三、雖然能畫出這樣出色的小人,蘭琴的美術作業卻總得不了“優”。她畫不好那些圓柱體、圓錐體,她手下的太陽也不夠燦爛。似乎一遇到老師指定的題目她就緊張。這種情況也適用於她的其它功課。在數學課上如果蘭琴被點名,全班都會為之興奮,因為那個愛捉弄人的數學老師又會用俏皮話來嘲笑一番蘭琴的無知了。數學老師的話永遠是那麼妙趣橫生,全班在歡笑的時候是在欣賞他的智慧和幽默,誰也沒有想到那個滿臉通紅站在座位邊的女孩子是如何感受。誰叫她總是回答不出問題呢?既然老師的幽默需要一個引子,那就讓她當這個引子好了。最可笑的是蘭琴是全心全意努力去做了,但她的運氣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