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蘭琴最大的願望就是加入學校的宣傳隊,盡管她的皮膚黑了點兒個子也矮了點兒,唱歌也有些跑調,但每當我們年輕漂亮的音樂女老師(她同時負責宣傳隊)來到教室時,就激動得臉色發紅。她無比認真地做著老師要求我們做的動作:一手舉在腦後一手伸向前方做扯動韁繩狀,兩腿點地做縱馬馳騁狀,(與此同時唱道:“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從草原來到天安門……”)蘭琴的姿勢無可挑剔,但音樂老師還是遺憾地說:“讓我怎麼安排你呢?跳舞站在第一排台下的人還能勉強看見你,轉個彎兒到後排人家就看不見你了。”蘭琴紅了臉眼淚差點兒流下來,後來,據我們當中消息最靈通的馬小燕說,有一次她到音樂女老師辦公室去,發現蘭琴正站在老師麵前非常賣力地弓著腰跺著腳;
“哎,呀那索……獻給親人金珠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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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黃羊堡學校裏,再沒有比耘耘和蘭琴的友誼更讓人想不明白了。如果你站在那座土坯教室門口,如果你正巧看到一高一矮兩個女孩子沿著操場對麵那條土路走過來,如果你很驚訝這兩個女孩子的差異——,那麼,她們便是耘耘和蘭琴了。她們的差異是這麼明顯,幾乎是為了做某種對照才走在了一起:如果苗條白淨的耘耘有多麼聰明傲慢,粗壯黝黑的蘭琴就有多麼遲鈍和謙卑。但如果是在體育課上,也許可以倒過來說:耘耘有多麼笨拙,蘭琴就有多麼靈活。
貌似輕盈的耘耘舉止卻十分笨拙,這也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當她在甩動的長繩下用腳跺出“6.5級”地震時,你不明白她那麼大的重量是從哪裏來的。翻筋鬥就像一摞碎磚頭那樣東倒西歪,踢出去的毽子像飛向宇宙的流星有去無回,最可笑的是跑步,筆直的跑道能讓她跑出曲裏拐彎,很多年後我在一份公安係統的卷宗中得知這種跑法有一個特殊的名稱,叫“蛇行奔跑”,是專門躲避身後的子彈的。怪不得我們的體育老師這樣喊她:“直著往前跑,後麵沒有子彈追你!”
這樣笨拙的耘耘,自尊心卻強得可以。當我們分成兩撥挑選遊戲夥伴,你家我家的分到最後,耘耘多半是那個剩下的人,這時候,你看,她會轉身走開,根本不理會你好意的邀請,她會揚著白白的小臉說:“不玩了,我還有事呢!”
我認為耘耘的自尊心是毫無道理的。你自己笨,沒人要,不是很自然的嗎?
相比之下,我們更喜歡蘭琴。
矮個子的蘭琴在跳繩中像一個飄忽不定的精靈,踢毽子時更像一位大師,上下翻飛的毽子就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線拴在了她的身邊,無論她踢出什麼姿勢永遠不離她的左右;單說抓羊拐骨,這是我們最喜歡玩的一種花樣,不分季節不需場地,幾隻羊拐骨,一個沙包,桌子上或地上隨便一塊空處,便可進行了。羊拐骨,方型,四麵,躺下來,一凹處叫“窩窩”,一凸處叫“肚皮”,立起來,一側處叫“耳朵”,另一側叫“腳丫”。遊戲規則如下:將羊拐骨若幹拋灑至地,將相同一麵(比如同是窩窩)的羊拐骨抓出場地,如果不同,你還得將它們整理成相同(例如將耳朵翻成腳丫)。但一切均需在拋起沙包落地的間隙進行,也就是說,你必須在拋起沙包後趕緊將某一個肚皮翻成窩窩或將某一個腳丫變成耳朵,或是抓起幾個相同的拐骨,之後接住下落的沙包。完成這一切無疑需要一雙靈巧的手指和敏捷的眼手配合能力,而當蘭琴一邊拋起和接住沙包一邊用快得驚人的動作翻轉和抓起那些羊拐骨時,你隻能眼花繚亂。
至今我還保存著一塊羊拐骨,它從遙遠的歲月中,從一次次搬家和遷徙中幸存下來,實在出乎我的意料。無數次的觸摸和碰撞已經使它變得棱角光滑,質地輕盈,冰涼細膩,如玉,如蠟,類似高級骨牌的質感;還有那“窩窩”處,隱隱泊著一抹殘紅,像一團美麗的水窪,映照出它當年的濃妝。用蠟筆或顏料染紅羊拐骨是我們當時的時尚,這羊拐骨便出自一雙我不知名的女孩的手,我們會用兩到三個普通的羊拐骨去換這樣一隻美麗的塗了色的羊拐骨,那麼我是從誰手裏換來它的,會不會是蘭琴呢?我不知道。
蘭琴很會玩,蘭琴的脾氣卻很好。高興時,我們可以指使她,讓她給我們縫沙包縫毽子紮花環,她會受寵若驚,仿佛我們給了她光榮的機會;不高興時,我們還可以罵她,她也高高興興,仿佛生來就該如此。我們給她起了許多外號,比如“高兩麻袋”(簡稱“麻袋”),比如“黑麻袋”(簡稱“黑袋”),比如“傻大姐兒”(簡稱“傻大”)。讓我們感到有趣的是,對這些外號蘭琴本人還沒怎樣呢,倒是耘耘很憤怒。
耘耘對那些嘲笑蘭琴的人嫉惡如仇。她對蘭琴的逆來順受可以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來形容。她無法理解蘭琴。盡管她自己也被孤立,但她不會屈服,她認為她的才能和聰明是沒有人可以忽視的。這點我們得承認,在體育課上連一個合格的筋鬥也翻不過來的耘耘能解出最最陰險的幾何題,她的作文在全班多次被朗讀(天曉得她哪來那麼多美麗的句子),她的特力獨行的姿態和嚴肅的大眼睛似乎時時在提醒著人們對她不可輕視。事情就這麼簡單:人們怎樣看待你,其實是由你怎樣看待自己決定的。
蘭琴有一個最著名的外號叫“掙錢”,原因是有一次當政治老師問我們學習的目的是什麼的時候,蘭琴曾站起來響亮地大聲答道:
掙錢!
這是幾年前,兵團的孩子們剛到黃羊堡小學上學,我們的政治老師那一口牙還沒有炮製成現在這樣的煙草色,說話的口氣也沒現在這麼狂妄。記得當聽到蘭琴這個回答時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這偶爾的遲鈍使教室的空氣中有了一段寂靜,蘭琴那天真而清脆的聲音就在這寂靜的縫隙中漏了出來,在教室中餘音嫋嫋的回蕩,使我們有時間體會它那石破天驚的效果。多麼好啊,我們一直被教育說學習的目的是為了黨為了祖國為了人民,今天,終於有一個人站出來了,她站在空曠的教室中大聲說:
掙錢!
這兩個字讓我們耳朵嗡地一響,眼冒金星,渾身的血液嘩嘩流動起來,就像看到鮮血從什麼地方噴湧而出,我們體會到一種犯錯誤的激情和興奮,這兩個字的起伏音調也那麼嘹亮,像一隻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金喇叭在吹響,我們伴著這金喇叭唱了起來,仿佛這聲音不是從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女孩子嘴裏說出來而是從我們自己嘴裏說出來,那麼痛快淋漓又那麼無辜天真,我們的聲音由小及大,先是喃喃的假裝模仿後來就變成了肆無忌憚的宣泄,直到政治老師用教鞭在講台上“啪”地一擊,我們才冷靜下來。政治老師的臉像從水中撈出來的濕豬肉,又青又白又濕,他歪著臉咬牙切齒:
真是豈有此理!
蘭琴後來自然免不了一頓批評,政治老師聲色俱厲的口才一定就是從這時開始培養起來的;而我們,久久忘不了這件事,一件能讓人開心的事情是不會輕易被忘掉的。而且我們也認為這是蘭琴的人生經曆中最最輝煌的時刻,她由此得來的這個稱號也是她所有外號中最出色的,特別是當我們看到她和耘耘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會問:
掙錢,你到底跟不跟我們去玩?你可要想清楚你的立場!……傻笑什麼?討厭!回去掙你的錢吧!
每當這時,蘭琴就會驚慌地看看耘耘又看看她們,麵露討好的微笑。
耘耘黑黑的眼睛瞪了起來,她問蘭琴:你就這樣讓她們叫你外號?為什麼不反擊她們?
蘭琴一愣,不明白地問:為什麼要反擊?
現在輪到耘耘不明白了。順理成章的事情怎麼到了蘭琴這裏就成了不明不白的?最後她氣呼呼地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