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朵白色的小花就是在這時候又進入了耘耘的夢境。這天夜裏,在發現棄嬰之後的某一天夜裏,她又夢見自己回到了那個洞穴之地。仍然像是在傍晚,仍然,四周寂靜無聲。她的腳步就在寂靜中慢慢飄浮著,飄浮著進入了那狹窄的洞口。黑暗中籠罩著一種奇異的光,一團團經年的灰塵在陰暗中盤旋著。她知道她的位置在最裏麵,在那裏,大地的骨骼正向自己側壓下來,大地的心髒在她的耳邊秘密跳動著;在那裏,外麵的世界隻是夜晚偶爾漏下來的一兩顆星星……在黑暗中,她感到洞裏還坐著、躺著許多人,但她看不清楚他們的臉。小洞裏很擁擠,但奇怪的是他們並不妨礙她的進入,就好象她是一股透明的氣體,能穿透所有的障礙。她是一股透明的氣體,她慢慢向最裏麵飄去。她知道那裏有一個安靜的所在,那裏的洞壁在她身旁發出潮濕的塵土氣息,她將到達那裏,她將躺下來,她將用自己的臉貼著那厚厚的黃土,就像子宮中的小嬰兒貼著母親的心髒,昏昏睡去……
一種焦慮攫住了她,她想起來,她還沒有看到那朵小白花。我就要看到那朵花了,當我看到它就會醒來,她對自己說。現在她看到它了,她終於看到它了,然而它不在洞壁邊,而是在一個男孩子的手中。那是一個她不認識的男孩兒,穿著一身白底藍色條紋的衣服,蹲在這洞穴的最深處。他的麵孔在黑暗中影影綽綽,他蒼白的小臉和小花一樣透明。你要是救了我,我就把這朵花給你,他執拗地看著她,他的語言是無聲的,但是她聽明白了。可是我怎樣才能救你呢?她問。把我從洞裏抱出來。男孩兒說,淚水從他的小臉上大滴大滴滾落下來,他嗚咽著的小臉開始抽搐,顏色越來越深越來越暗,恍惚間,他已經縮成了一個很小的嬰兒,而他身上穿著的,原來是一條白底藍道兒的毛巾!
耘耘滿身大汗地醒來,看見月光正寂寞地撒落在床前的磚地上,那依稀是一朵白花的模樣。她閉上了眼睛。她的頭像要炸裂了一般疼痛,而心髒正在胸膛裏衰弱地,一點一點地跳著。她的眼前又浮現出那個男孩兒,那個縮成一團的胎兒。是的,現在他不是“它”了,不是那個被蕭小心地掩藏起來的隻露出一個腳趾的“它”,而是“他”了。他已經對她說了話,他向她展現了他的全身。他身體的每一個細節,每一滴淚水,每一聲哀訴,都那樣逼真地顯現在她的眼前。當然他有兩副模樣。然而,夢中最後那一時刻展現在她眼前的,那蜷縮在盆裏的,肯定是他真正的模樣。她看到他蜷縮在盆裏。他的雙手和雙腿怕冷似地交叉抱在胸前,他的頭和身體相比顯得碩大,隻有頭頂有稀疏的一點絨毛。他那發青發紫僵硬蜷縮的肢體宛若一個凍僵了的蜥蜴,而他的眼睛卻在睜著。那眼睛,嬰兒的眼睛,藍色的,純淨的,滿懷希望又充滿哀傷的眼睛,正望著耘耘。那眼睛在祈求她把它抱出來。她現在可以斷定了,當她第一次在荒野中望見那臉盆,望見他時,他是活著的。
當大病初愈的耘耘再次出現在蕭的麵前時,他暗自在心頭吃了一驚。她的個頭似乎長高了許多,一個纖細清麗的少女模樣出人意料地顯現了。原本就透著敏感的大眼睛由於眼皮變雙而顯得更大了,現在那裏增加了許多和年齡不相稱的沉重的內容。她的表情顯得更加敏感,鬱鬱寡歡。這個陰天的古堡秋風瑟瑟,他們長久地沉默不語。當周圍沒有人的時候,她問了他一個問題:
小嬰兒生下來眼睛是睜著的還是閉著的?
一般來說是閉著的,他回答。
她跳了跳眉毛,顯然對這個答案有些意外,她問:那多長時間他們才睜開眼睛呢?
大概一個星期左右吧。
她不說話,顯然在思索著什麼。過了一會兒她又問:
他……是個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男孩兒,他說。於是她的臉突然變白了。
我夢見那個小孩了,她說,那是個男孩。他還活著,他讓我救他……
這是個夢,蕭小聲說,當他們把他放在這個洞裏時,他就快死了。
可是還沒有死,不是嗎?耘耘淚眼地望著他。
蕭遲疑了一下。不,可以說基本上是死了。
什麼叫“基本上是死了?”她尖銳地反問,可他當時還沒有死,對嗎?
應該說是死了。因為再殘忍的父母,也不會在孩子活的時候把他扔在一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可如果他已經死了,他們就該把他埋了,不是嗎?
蕭皺起了眉頭。我不知道。應該是這樣。可是,也許他們不這樣想……
他們是誰?
我不知道。
這太殘忍了!耘耘喃喃地說,這太殘忍了!
她不說話,像在思索著什麼。過了一會兒她說:那個孩子,他去了洞裏。
她的聲音有一種他不熟悉的味道,溫柔,恍惚,低沉,已經不是兒童清脆的童音。好像是在吟唱,在夢遊,在自言自語。
我經常夢見那個洞。我每次要生病的時候,或發燒的時候,就會到那裏去。
那個洞,在一片曠野裏。那個洞,很深,很安靜。那洞裏有一朵小白花。
我看到那個男孩的時候,他正拿著我的小白花。他還說,如果我救他出去,他就把那小白花給我。……你相信嗎?
他看著她。她的眼睛很黑,很大,很認真。
我相信,他說。
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天能真的回到那個洞裏,能到那個洞裏看一看,那朵白色的花。你相信嗎?
我相信。
2
現在,我看到那個洞穴之夜了。我看到它像一枚閃光的,銳利的,有著鋒棱的石塊,牢牢鑲嵌在我的記憶中。遺忘的塵土曾經掩埋了它,但我知道它還在那兒,它的堅硬,它的沉重無時不在提醒著它的存在;我還知道在它的下麵,在它與柔軟的血肉相連的地方,那暗色的痂痕仍透出疼痛,因為,那曾是鮮血流出的地方。
母親終於發現了耘耘的秘密。耘耘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但沒有想到會這麼快,這麼早。當母親把那本書放到她跟前的時候,她的頭嗡的一聲,眼前一陣發黑,大地在她的腳下陷了下去,她好像看到有什麼東西,黑暗的,巨大的,麵目猙獰又不可抗拒的,正向她壓過來。她明白了,這就是命運。淚水頓時模糊了她的雙眼,她想完了,一切都完了,她想到母親也許早就發現了,在秘密監視著她,母親說不定已經掌握了她和蕭的一切(想想那個秘密信箱!),她覺得母親一定不會原諒她,母親會殺了她,然後再去自殺(一根繃緊到極限的弦瞬間就會斷裂);母親也許會去告發蕭,那樣,蕭就完了……她後悔自己明知危險還未把書還給蕭,她為自己連累到蕭而感到萬分歉疚。但是,她又想,她想無論發生什麼她決不能出賣蕭,反正自己已經活不了了,不如像一個真正的地下黨那樣堅持到底守口如瓶。
台燈的燈管嗡嗡叫著,母親的臉在燈下雪一樣慘白。那張慘白的臉在黑暗的背景前,像剪紙人一樣顯得不真實。她的手邊放著那本書,在書的旁邊,放著一把鋒利的剪刀。耘耘認得那把剪刀。那是母親在兵團縫紉組專門用來裁剪布料的。它們有著長長的鋒刃,那鋒刃在一幅幅布料下遊刃自如鋒利無比。
母親讓耘耘跪到地上。她跪下了。
說,這書是誰給你的?母親問。她不說話。
說,你知不知道這書是禁書?她還是不說話。
你不說出來,我就用這把剪刀剪斷你的手。母親咬著牙說。她還是不說話。
母親拿起了剪刀,母親抓住了她的一隻手。冰涼的鋒刃張開了大口,咬住了她細細的手腕。她的頭皮一陣發麻頭發都乍了起來,心驚叫著,覺得自己要嚇昏過去了,但是卻沒有。皮膚一陣刺痛,她看到那鋒刃在顫抖著,顫抖著,一滴紅紅的血流下來。突然母親扔下剪刀大哭起來,她哭著說她實在是太苦了太苦了,生下這樣的孩子真該去死,活著有什麼意思。她說她從小就沒有親娘,生在一個地主家庭裏卻過著丫鬟的日子;十二歲就得自己做鞋做衣服,後娘和嫂子合起來逼她退學逼她嫁人;她用手織的雞腸帶勒自己的脖子勒得口吐白沫,是一個遠房嬸娘發現她才把她救了過來;她說真該當時死了就好,如果當時死了就沒有這些煩惱。她又說她嫁了個軍人卻永遠背著個地主的帽子,跟著這軍人到處顛簸如今又被發配到這麼一個戈壁灘上,吃盡了苦受盡了罪人家還要罵她地主婆,她永遠膽戰心驚抬不起頭永遠沒有翻身的日子;她又說為了女兒她犧牲了自己的前程,正是為了女兒能轉到軍隊醫院治病她才退了職成了一個隨軍家屬;她說她這輩子當牛作馬一切都為了女兒,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女兒身上希望她有出息給她掙回一切,而如今,她的女兒她的親生女兒卻幹下這種犯禁的事情,她們一個寫反標一個看禁書就像是和她有深仇大恨,這分明是要讓人們來追究她置她於死地……母親越說越悲越說越冤,說到最後便往牆上撞頭,母親披頭散發的頭在牆上發出咚咚的聲響;耘耘撲上去抓住母親的胳膊抱著母親的腿哭著喊著求母親停下來,耘耘說她現在就說她要把什麼都說出來,隻要母親不這樣,求求母親你不要這樣。
那,那是誰?母親氣喘籲籲地坐下來問。
耘耘的頭一陣發暈,跪在地上喃喃說出了一個名字。
誰?母親沒聽清,母親貼近了耘耘的臉,母親的眼睛充著血,流著血的前額在女兒眼前晃動,那鼓起的青紫的一塊使臉變了形。耘耘突然覺得母親是這麼可怕而陌生,這個人不是母親而是另一個陌生人。不,她不能這樣做。她反正已經死過了,她不能這樣做。她用手遮住自己的臉,朝後躲著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