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滕王閣(2 / 3)

“回殿下,這是我入宮前我爹教我折的。”女子手托著鳳尾蝶,睫毛也如同蝶翅濃密動人,“天涼了,我見這禦花園也冷清得很,所以折一隻蝴蝶。”

李治微笑頷首。

“殿下,這鳳尾蝶折好了之後,還要做一件事,才算真的折完。”女子迎著陽光,看那栩栩如生的蝶。

“哦?什麼事?”李治饒有興味地問。

女子朝著鳳尾蝶吹了一口氣,天真嫵媚,蝶翅被她吹得輕輕扇動,當真展翅欲飛。

“女媧造人的時候,吹了一口氣,人就活了過來,會哭會笑。我爹跟我說,這一口氣很要緊。”

倒是個有趣的女子,與宮中尋常女子不同。李治笑著點點頭。

兩人擦肩而過,當時的他不曾想過,這個偶然相遇的女子,會與他產生怎樣的交集。

入冬後,宮中發生了一件大事。

太子謀反,被貶為庶人。數月後,參與奪嫡的魏王和吳王接連被貶。

第二年春天來得格外遲,路上還有未融化的冰渣,宮人們的臉色也格外凝重。李治在宮中遇到自己的舅父長孫無忌,他向舅父行禮,對方似笑非笑地打量著他:“雉奴這隻毛毛蟲,也變成蝴蝶了。”

一天天長大的少年眼眸烏黑清澈,皮膚像是用絲絹蘸著山澗的清泉洗過,在金玉的袍服中愈發顯得清新俊美——就像一輪幹淨明亮的新月,雖然不曾與烈日爭輝,但再遠也能看到溫潤正直的光亮。

李治感覺到朝臣與宮人對他態度的變化,又想起那一天在雨中鳳鳳所說的話,想起當時鳳鳳悲哀而古怪的神色,終於察覺到命運的波瀾正朝自己湧來。

貞觀十七年四月七日,李治在承天門被立為皇太子。所有的星辰都黯淡下來,他成為了大唐夜空中唯一的明月。

貞觀二十三年,太宗駕崩,年輕的李治即天子位,改年號為永徽。

永徽六年,初夏的風有些喧鬧的意思,但蓬萊殿中仍然清涼。

“陛下在想些什麼?”女子柔和的聲音在耳邊想起,李治回過神來,朝眼前的女子笑了笑:“沒什麼,一些少年時的往事而已。”

年少舊夢,恍如隔世。

李治坐在龍椅之上,成為了九五之尊,成為普天之下最清寂的那個孤家寡人,他還常會恍惚想起曾經那個清晨,與鳳鳳同登的那座高樓。

“臣妾也記得少年時,第一次在禦花園遇見陛下。”女子回想起往事,神色更加嫵媚溫存,“陛下隻有十五六歲,臉孔那樣清澈,像是春日樹梢的白雪。”

當初那個朝著鳳尾蝶吹氣的女子,成為了李治的皇後,她的名字叫武媚娘,是並州文水人,出身不過小姓人家,見識和智慧卻超過當世許多男子。

“現在朕也老了吧。”李治對著銅鏡看了看,自己的鬢角尚未生出華發,但眼神不知何時褪掉了飛揚的神采,甚至有許多自己也陌生的東西……那是獨屬於帝王的孤獨與沉思。

家國天下的責任,沉甸甸地擱在他的肩上,像是山巒壓在了河流之上,從此不能再自在奔流,日夜蓄積,終究沉默成海洋。

“陛下才二十七歲,從何談老?”媚娘笑了,伸手為李治梳理一頭烏黑的長發,指下溫柔而不失力道,三千煩惱絲都在她掌下變得服帖。

李治並不知道,登基六年,曆經朝堂風雨,他深邃的眸子比少年時更富於魅力,鼻梁高挺的側臉如堅毅青峰,曲折薄唇多情動人。如今的他,早已不是當初的少年。

也隻有在媚娘麵前,他繃緊的心弦才能些微放鬆。

李治微微閉上眼睛:“舅父主持編修《永徽疏律》十二卷,法理錚錚,功在千秋,自漢晉以來,未曾有人有這樣的才學功績。朕是不是對他太過無情?”

“長孫大人是股肱之臣,博學之士,但江山社稷不能以一人之力撐起,門閥枷鎖不可不除,陳規陋習不可不改,若要滿園春色,就不能獨惜一株青鬆。”媚娘說話的聲音總是和緩的,卻有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李治點了點頭,他繼位時不過二十一歲,從事事聽從長孫無忌,隱忍不發,到如今終能施展抱負,媚娘一直是他最有力的內助。當他真正掌握了至高的權力,卻隻覺得些微疲憊。

隻聽太監的聲音在門口傳來:“陛下,有加急奏折送到。”

李治睜開眼睛,命太監呈遞上來。處理國家大事時,他並不回避媚娘,所以媚娘從太監手中接過奏折,打開來——

“這是?”媚娘的聲音有些詫異。

密封的卷筒中,並不是什麼奏折,而是一幅畫。

畫卷很長,不斷打開,便不斷有蝴蝶從紙上飛出,十尺長卷,竟有百隻蝴蝶。栩栩蝶影飛舞,滿園春色絢爛,讓人的心情都好了起來。

李治走到畫卷前,良久沒有說話。

——普天之下,也隻有天子的叔叔滕王,敢開這樣的玩笑,八百裏加急的塵土,一軸潑墨蝶影飛舞。

自從就任洪州都督,聽說滕王越發風流不羈,在山水間流連忘返,終日與美酒和美人為伴,也常與名士們在高樓把酒宴飲。

今春,滕王甚至缺席了天子的邀約。

“陛下,”太監不知天子喜怒,小心翼翼地湊過來:“這畫……”

媚娘從旁看著李治的神色,對太監吩咐:“請宮中最好的工匠,裝裱好,掛在麟德殿。”

太監將目光投向李治,隻見天子點了點頭:“按皇後說的做。”太監忙不迭地接過畫軸:“遵旨!”

已經三年不曾見過滕王……李治抬步邁出大殿時,心中突然生出思念,不知是在思念少年無憂無慮的時光,還是在思念與他共度那段時光的人。

媚娘走在他身邊,突然笑問:“陛下可是思念滕王?”

李治一怔,不由得頷首。

“按滕王的性子,既然畫到了,人應該也在路上了。”媚娘笑著挽起李治的手臂,兩人一起走下漢白玉的台階。

媚娘猜得一點也沒錯,滕王七日之後便到了長安。

李治召他入宮,在景雲閣見他。

金色的曦光之中,遠遠走來一個華服青年,優雅地朝天子行禮,那灑脫不羈的笑容——不是滕王又是誰?

這一瞬間,往事洶湧而來,李治的鼻端竟然有些發酸。但滕王隻是狡黠地眨眨眼:“這次我讓陛下意外了? ”

“朕沒想到你的腳程這樣快。”難得的,天子露出了久違的輕鬆笑容。

“我春日去塞北看雪,錯過了陛下的邀約,心裏發愁陛下會責罰,所以不敢來長安,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取道江南,去揚州看杏花,這一走又是四個月——”滕王說起話來意態疏朗,神色自在飛揚,好像世事的變化完全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但李治看到,他的右手腕上,有一道淺白驚心的舊傷痕;當年是否發生過什麼事,滕王不說,永遠沒有人知道。

從麟德殿往東看,太液池的碧波清涼,障日閣、景雲閣、鬱儀樓……樓閣鱗次櫛比,一切都是生機勃勃的。

滕王講他天南地北的奇遇,李治隻是微笑地聽。聽到荊州數日不歇的大雨瓢潑,街巷間魚兒蹦跳的奇景,李治唇角的笑意褪去了,微微憂心地沉吟:“荊襄之地的稻米收成,隻怕會不如往年。”

這次滕王在長安住了一個半月,臨走時帶走了兩壇櫻桃酒,什麼也沒有留下,隻是來和李治辭別時,他打量著近在咫尺的天子容顏,半是驕傲半是不忍:“陛下這三年長大了很多。”

“朕原本就比你大。”李治微笑回敬。

有些東西和少年時不一樣了,但仍有些東西不曾變化。

“陛下,有空多到禦花園中走走,有機會,也可以出宮去看看。”滕王深深看了李治一眼,說話間竟然毫不拘於禮法,將手搭上了天子的肩膀。有那麼一瞬間,李治甚至有種錯覺,對方要像小時候那樣,給自己一個過肩摔。

但滕王的手掌隻是停留了一會兒,那樣溫暖,像是沒有說出口的珍重。

“陛下,就此別過。”

李治第一次發覺身體不對勁,是在顯慶五年。

一開始隻是尋常頭痛,以為是休息不足,那一日在內殿批閱奏折,也許是坐久了,他起身時突然眼前一黑,耳邊傳來太監的驚呼聲,卻如論如何也看不清周遭的人和事,耳邊轟鳴如鼓,心跳得格外快,恍惚看到媚娘奔了過來……他突然抓緊媚娘的胳膊:“朕……朕看不見了!”

太醫雲集內殿,會診得出的結論是,風疾纏身,他不適合再處理繁重的朝務。

李治的父親和祖父都有風疾之症,他也不例外,而且因為體弱,發作得更為嚴重。

待滕王再一次上長安時,李治的眼睛已經看不清東西了。

日光溫潤,滕王在他眼前,也隻是一個模模糊糊的的影子。雖然看不見滕王的表情,但也能感覺到滕王鎖眉的樣子:“陛下,我從山中帶來一枝梨花,顏色是很好的。”

長安的花都開盡了,山間卻還有春日遲遲不歸,李治的鼻端聞到露水與青草的氣息,以及一縷沁人心脾的幽香,他微笑點頭:“清氣滿乾坤,滕叔的梨花好顏色。”

滕王身子前傾,說話極為直接:“陛下真的看清了這梨花的顏色?”

李治笑了一下,他毫無焦距的眼睛仍然很美,像是蒼白雪原上的兩潭深水,沉靜得令人感覺不到周遭的暑熱:“朕看不清。但也無妨,世事有時未必需要看得太清,霧裏看花,才不至於失望。”

“陛下說得對,”滕王搖著扇子也笑了,“倒是我俗人一個了。”

聽到他笑,李治的唇角舒展開來:“為政原本就是俗事,皇親國戚做了一州的父母官,操心百姓的柴米錢糧,也是俗人。”

這些年的風雨曆練讓天子的風度更加宜人,也更加沉靜,仿佛仲夏的綠意在雪白的宣紙上渲染,自有丘壑與山川:“聽說近來滕叔在洪州邊防重用了幾個寒門出身的武將,讓天下門閥為之震動。彈劾的奏章,已有許多送到朕這裏。”

“那些人要講就講,我難道會怕天下悠悠眾口?那些抱殘守缺的‘君子’,我向來看不慣,也不願與他們為伍。”

滕王傲慢地挑眉,說起軍國大事,他毫不含糊:“陛下,最終在戰場上說話的,還是真本事,不是那些世代承襲的蔭庇和勳爵。”

李治沒有說話。

“若要論離經叛道,隻怕我還比不上陛下。”滕王毫無顧忌地說,若有旁人聽到這話,隻怕會驚出一身冷汗,但滕王就這樣直接地說了出來,“陛下從小就是這樣,看上去一本正經,坐得比誰都端正地認真讀《論語》,其實心裏不知道有多不以為然,陛下對那些條條框框,是打從心裏不屑的吧。”

梨花的清氣沁人心脾,混合著青草的味道,也有一絲危險。李治問:“朝野中的流言非議,滕叔也聽聞到了嗎?”

滕王突然大笑,他笑得那樣恣意,讓宮殿中乏味的寂靜蕩然無存。他滿不在乎地高聲說:“行常人不敢行之事,這才是陛下。”

陽光落在李治略顯蒼白的臉上,也有些許動容。

他是循規蹈矩的君子嗎?從來不是。

當今皇後武媚娘原是先帝的才人,令他飽受議論;他的身體有時無法批閱奏折,都是皇後代為處理。女子參政,朝中儒臣更多詬病,禦史台的奏折不曾間斷過。

“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李治說話間站了起來,沒有要人攙扶,甚至沒有扶桌案一下,旁人隻怕看不出他雙眼幾近失明,“這天下有很多事,如果可以,朕會親手來做。

“朕做不了的事,隻能將它交托給可以勝任的人。皇後的才能勝過宰相,這是毋庸置疑的,”李治搖了搖頭:“朕會守住這江山與城池,無所謂得到還是失去權力。”

滕王神色複雜地看著他,良久,眼中似乎隱隱有水光閃動:“我明白。”

“滕叔能不拘一格用人才,朕很欣慰。如今大唐在高句麗、西域和突厥都有用兵,中原的安穩與城防至關重要。”李治的目光投向遠處,不知是在看遠山的風雲,還是在看帝國的未來。

史冊中不曾濃墨渲染,大唐的疆域在這個溫和的帝王手中達到了巔峰——東起高麗,西抵鹹海,南至橫山,北達貝加爾湖,此後終唐四百年江山,再無這樣遼闊的版圖。

麟德元年,媚娘以皇後身份臨朝理政,與天子並稱“二聖”。

這一年她的生辰格外隆重,宮中舉行了盛大的宴飲,皇親和後妃們紛紛送來厚禮。媚娘端詳著一幅龍鳳呈祥的屏風,笑著對李治說:“龍鳳呈祥,臣妾出身寒微,又哪裏是什麼鳳凰?”

媚娘雖是美人,但已經過了女人最為燦爛的年華,她的皮膚仍然白皙,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紋理,對著銅鏡能看出時光無情的流逝,哪怕再好的眉筆與腮紅,也畫不出少女的靈動。

可是,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李治還記得當初她對著鳳尾蝶吹那一口氣的模樣。

李治微笑:“在朕心目中,你還是那個折鳳尾蝶的姑娘。”

比起龍鳳被供奉在神壇之上,他更愛蝴蝶隨心所欲,冬死春生,能用翅膀扇動滿園花香,也能在天地間自在飛翔。

“陛下的心意,臣妾懂得,”媚娘笑起來總是很好看,她為李治寬衣解帶,眼眸纏綿像是依靠著他的藤蘿,又像是與他共沐風雨的燭光,“陛下是天子,天命所歸,自然無法像凡人一樣隨心所欲。”

“有時候朕倒覺得,你比朕更適合這皇宮。”李治將朝服脫掉,露出月白色的內衣,身形修長如竹。

“是陛下給了臣妾這皇宮,臣妾做了皇後,雖要盡皇後的職責,但也是陛下的妻子。”媚娘眼波如水,帶笑依偎在李治懷中,撫摸他下頜上淡青色的胡茬,“臣妾仰仗著陛下,和天下臣民一樣。”

夜裏飄來淺淺的梨花香,李治突然想起了什麼,問:“前些日子有人跟朕說起洪州的事,言辭間倒是對滕叔有些不滿。”

媚娘在黑暗中依偎著李治:“滕王在洪州都督的任上,也有大刀闊斧的革新氣象,不過,近來的確有些不利滕王的風言風語。”

“什麼風言風語?”也許是夜風吹進了肺腑,李治咳嗽了幾聲。

媚娘為他輕撫胸口:“倒也不是大事……近來風傳滕王驕奢淫逸,大興土木,陛下與滕王情誼深厚,臣妾也信任滕王。滕王的性子瀟灑放縱,隻怕在儒生們眼中總是出格的。臣妾會命人寫信去,給滕王提點一二,滕王聰敏過人,應該會明白陛下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