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唐·王勃《滕王閣詩》
一
嶺南冬天溫暖。
戰火平息,村莊裏又現出勃勃生氣,除夕夜爆竹聲熱鬧。裴昀半醉地走到庭院裏,一眼便看到熟悉的人影——葉鏗然握著酒杯坐在石桌前,輪廓被月色雕刻得格外清晰。
聽到他的腳步聲,葉鏗然抬起並無焦距的眼睛:“剛才大少來過。”
“你有沒有給他紅包?”裴昀饒有興味地湊過來,笑吟吟地將手搭在對方肩上。他兩手都是麵粉,身上還有剛剛下廚做年夜飯時沾上的雞毛和菜葉,滿滿溫暖的煙火氣息。
“給了。”葉鏗然耐心地回答,手摸索到桌案上的一軸畫:“大少說,不知道是誰托人送來了一軸畫。”
裴昀將畫軸展開,發現這是一幅很奇怪的畫。
畫上什麼都沒有。
“這是什麼鬼?”裴昀漫不經心地說,“一張白紙……哦不,恕我直言,好像被人踩過兩腳的白紙,還有幾個沒擦幹淨的腳印。”
“……”
就在裴昀吐槽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卷軸裏還夾了一封信。
展信的那一瞬間,裴昀臉上輕佻的神色散去了,他把信讀完,良久沒有動,隻是凝視著對方漆黑卻看不見任何東西的眸子。
“怎麼了?信是誰送來的?”葉鏗然清冷的眉宇攢起,露出困惑的神色。
“信是廣平王送來的。”裴昀的聲音微微波動,“他說,有一個地方,或許能治好你的眼睛。”
空白畫卷的落款處,寫著兩個風流瀟灑的行草——
鳳鳳。
二
鳳鳳這個名字,是晉王李治童年時最大的噩夢。
或者說,李治這輩子最悲催的事情,就是有一個小自己兩歲的叔叔。
小皇叔的乳名叫鳳鳳,而李治的乳名叫雉奴,雉是野雞的意思,野雞和鳳凰一比,高下立現。
小皇叔能文能武,詩書琴畫樣樣一學就會,每次李世民來考李治的學問,李治答不出,他就對答如流;到了校場上,李治不敢騎的馬,他一翻身就上去了,還滿不在乎地笑著朝李治伸手:“雉奴,我帶你一程?”
從小到大一直生長在“別人家的孩子”陰影之下,這位小皇叔由他爹李世民撫養長大,明明年齡比他小,個子也比他矮,輩分卻足足高了他一輩。
如果這個別人家的孩子正直忠厚也就算了,畢竟李治也是好脾氣的。偏偏鳳鳳人前是一幅懂事的樣子,人後卻腹黑得不要不要的。他曾經語重心長地拍著李治的肩膀說:“你真白,白得就跟禦花園裏那短尾巴兔子似的,除了臉還能看,簡直一無是處。”李治覺得受了羞辱,想要打他,卻不敢打,打了那是以下犯上。
雉奴知道自己的爹李世民寫了《威鳳賦》,“晨遊紫霧,夕飲玄霜……化垂鵬於北裔,訓群鳥於南荒。”多威風氣派!天子既以鳳凰自比,又給幼弟取名為鳳鳳,足見帝王對這個弟弟有多喜愛器重。
李治有幾個雄才大略的兄長,總是能在庭殿上談笑自若,議起國事來言辭雄辯勝過朝中老臣,騎起駿馬來風姿颯爽比得過邊關名將。
在他們的光環下,李治總是自慚形穢。
但這些全都比不上鳳鳳對他心靈上的傷害。鳳鳳仗著李世民的寵愛,也仗著那壓死人的輩分,三天兩頭欺負李治。
小皇子們摔跤時,鳳鳳的經典動作是一個過肩摔把李治摔到泥地裏,然後蹲下來好奇地瞅著李治說:“雉奴啊,真是龍生九子,生出了兔子……”
被羞辱得狠了,李治的眼眶就真的像兔子一樣紅了,握緊拳頭,強忍住以下犯上的衝動,配上清秀如女孩的麵孔,實在讓人不忍心。
這個時候,鳳鳳也算夠意思,不再欺負他了,把他拉起來給他拍拍身上的泥,再踮起腳給他擦臉上的泥:“算了,其實你也不全算兔子,至少還有一半是女孩子……”
“……”站在這個比自己還矮的叔叔麵前,童年李治終於丟人地放聲大哭。
等鳳鳳長到十三歲,李治長到十五歲時,兩人的差距才終於有所縮小——當然,僅指身高的差距。
小皇叔像雨後的竹子,仿佛一夜之間挺拔得玉樹臨風起來,宮女們看到他時也會不由得臉紅了。李治唯一的優勢,身高的優勢,就這樣被歲月無情的殺豬刀砍得七零八落,憂傷的晉王隻覺得生無可戀。
以前鳳鳳欺負他,總是踮起腳來敲他的額頭,現在隻要伸一伸手,便再自然不過地一個栗子敲下來:“發什麼呆呢雉奴?去!給皇叔牽馬來。”
三
皇室在洛陽行宮舉行狩獵。
大唐以武開國,高祖皇帝和當今聖上都是馬背騎射得的天下,皇子們也都有一身騎射好功夫,李治並不喜歡射獵,他寧願看動物自由奔跑在樹林裏,看光影與溪水的追逐,勝過人與獵物的博弈。
不知是天氣炎熱,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李治覺得獵場格外滾燙,兄長們的目光也是灼熱的,像是盛夏的太陽。
倒是鳳鳳一身清涼,一襲青衫瀟灑地跨上白馬,微彎的嘴角很招人喜歡,神態風流怡然。
太子承乾腿腳不靈便,不能來參加狩獵,吳王、魏王等幾位皇子則騎著高頭駿馬,挽著強弓利箭,馳騁在獵場。
李治本來對打獵就不感興趣,隻是怕李世民責備才跟著來的,他的馬走得悠閑,突然,身後傳來急促的喧嘩聲和馬蹄聲。
他聞聲一回頭,隻見吳王和魏王遠遠地策馬在追趕著什麼,各自的侍衛們也在大喊助威。
等人馬越來越近,終於,李治看清了,他們追趕的是一頭白鹿。
鹿腿修長靈活,驚惶奔跑的樣子像風穿行在樹林之間,而這陣旋風很快席卷到李治麵前——
“在那裏,快射!”遠處有人大喊。
李治回過神來,從馬背箭囊中抽出一支長箭,拈弓搭箭,對準白鹿!
距離太近了,白鹿仿佛意識到近在咫尺的危險,猛地側頭看了他一眼,烏黑的眼睛溫潤而驚惶,像是被春光驚醒的凍溪,碎冰般的恐懼尚未融化,已經清晰倒影出天光與雲影。
那一瞬間,李治手中的弓弦微微一鬆。就在他猶豫的刹那,吳王衝了上來,魏王也衝了上來,兩人的馬鞭絞纏在一起,誰也不讓誰先過。
“三哥,四哥!”李治看情形不對,立刻策馬前去,想將兩人分開。可是兩個皇子已經明裏暗裏較上了勁,衝突之中,不知是誰手中的弓一不留神猛地向後揚起,打在李治的馬臀上!
“雉奴!”
駿馬受驚揚起前蹄,李治拉韁繩不穩,一身狼狽地摔下馬來!
這一摔天旋地轉,比小時候被鳳鳳摔痛多了,李治半晌才揮掉眼前的黑霧,狼狽地以手撐地,抬起頭來。
然後,他看到了自己的父親。
李世民不知何時過來的,威嚴地騎在馬背上,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獵殺要一擊而中,不可優柔寡斷,過於仁弱。”
天子冷冷地調轉馬頭:“回宮。”
一場狩獵不歡而散。
帝王策馬回營,其他人也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吳王和魏王也不敢再相爭,帶著獵物跟隨,四周很快空無一人。
李治想要站起來時才發現膝蓋摔傷了,動一動便鑽心的疼。他出來時沒帶侍衛,此刻隻能自己回營。雪白的駿馬倒是忠心,俯下身來,用溫暖的舌頭舔他受傷的膝蓋。
少年把頭埋進白馬的頸窩,良久。最疼的地方不在膝蓋,而是李世民看他時失望的眼神。
遠方隱隱傳來雷聲。
天很快就下起了雨,這種狀況自然是不能騎馬了,李治牽著馬,一瘸一拐地走在泥濘裏。
腿傷到還在其次,暴雨打在身上,滲進盔甲把衣衫都濕透了,身上又冷又重,李治隻覺得寸步難行。
雨中濕滑,李治艱難地走著,不知道腳下踩到了什麼,一個踉蹌,他突然摔倒在地,連掙了幾下也沒有爬起來。
這一刻,李治舉目四望,隻覺得天大地大,他卻是孤零零的一個。這漫漫長路,他要怎樣艱難地一步步挪回去?
臉上都是濕的,四周隻有暴雨墜落的轟鳴聲。李治閉上眼睛,疲憊地靠著白馬,聽著茫茫天地的雨聲,不知過了多久,雨聲中突然夾雜著一陣噠噠的馬蹄聲。
開始李治以為自己幻聽,可是馬蹄聲越來越清晰,雨霧中漸漸出現了熟悉的人影。
——那人從風雨中策馬而來,頭上和身上都是雨水,笑容卻一點兒也沒被打濕:“雉奴,我來接你。”
李治的眼眶突然有點發熱。他不願被對方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狽,更不願被取笑,轉過頭去:“多謝皇叔。”
對方下了馬來,直接將他一把抱起,放在自己的馬背上。
這一次鳳鳳沒有取笑他,也沒有一絲笑意,他的神色沉凝時,像輕佻的溪水突然沉默;雨水流過他的鼻梁和嘴唇,有種水流過寶劍般鋒利的美。
李治坐在濕漉漉的馬背上,抓住韁繩,任由雨水不斷從頭發往下滴落:“父皇對我很失望。”
“我倒覺得,陛下不是對你失望,而是對你有所期望。”鳳鳳手中利落地撕開衣襟,為他包紮受傷的膝蓋,聲音沁涼而通透。
李治愣了一下。
也許是李治的錯覺,這一刻鳳鳳的眼神深邃而古怪,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悲哀:“陛下是怎麼想的,沒有人能知道,但你又是這樣的性子……算了,也許是我想多了。”
在李治怔神時,鳳鳳縱身上馬:“走了!”
“我的馬——”李治不放心回過頭。
“放心,它會跟來的!”鳳鳳話音一落,揚起馬鞭叱了一聲:“駕!”駿馬頓時揚蹄疾馳,朝洛陽行宮而去。
四
圍獵回去之後,李治丟臉地發燒了。
他向來安靜不起眼,一連病了好幾天也無人問津,寢殿裏冷清得可憐。魏王和吳王幾個兄長倒是來看過,但都是匆匆坐一下,寒暄幾句就走了。
隻有鳳鳳好像一天到晚無事可幹,一身熱氣騰騰的汗水,往他的寢宮跑得格外勤。宮中的少年們隻有鳳鳳可以不讀書,仗著李世民的縱容,他不用和皇子們一起學詩書經史,倒是跟著宮廷畫師學起了顧愷之,聽說他夏夜讓宮女們把燈籠熏香,引來不知晝夜的蝴蝶誤闖,還美其名曰要對蝶作畫,風流放縱,一派散漫不羈。
李治病得沒力氣和他抬杠,鳳鳳也不欺負人了,風清氣朗的黃昏,鳳鳳興致盎然地說:“雉奴,我畫幅畫送你吧!”
李治從未想過,鳳鳳的一支筆已經有這樣的氣象。
筆與墨在鳳鳳手中仿佛有生命,落墨絢爛驚豔,色彩如同漣漪般在他筆下擴散、躍動,漸漸連成片,如同雨滴聚集成雲彩。
“你要畫鳳凰嗎?”李治驚喜地問。
“誰說我要畫鳳凰?”鳳鳳笑著回過頭來,“這是蝴蝶。”
漸漸的,蝴蝶在他筆下飛了起來,讓人以為誤闖了誰的夢境。莊周夢蝶,蝶夢莊周,所有的色彩都化為夢中的河流。
“人生苦短,有蝴蝶和花香總是好的。”
鳳鳳右手負在身後,一身春衫執筆作畫,也像是畫中人。
他執筆揮毫,如同創世的神明,又如同一個平凡的山野村夫。他是天地間微渺的一點,天地又是他筆下微渺的一點。
這一瞬間,李治突然覺得,帝王業、社稷誌、江山美……都不如這浪漫到極致的筆墨才情,這瀟灑到不拘一格的狂放揮毫。
他突然,有點羨慕鳳鳳。
鳳鳳擱下筆揉了揉手腕,李治這才發現,他畫畫用的是左手。
不知為何,李治有種奇怪的感覺。他記得鳳鳳並不是左撇子,小時候騎馬摔跤,鳳鳳都是用右手的;但長大之後,鳳鳳倒不愛那些兵器了,很久都不曾見他拉弓射箭,上次在獵場他也一無所獲。
鳳鳳自己是滿不在乎的性子,李世民不責備他,也沒有人敢管他。
“我記得你不是左撇子。”李治疑惑地問。
清風微妙,樹影一片斑駁,鳳鳳下意識地將右手往衣袖中攏了攏,他的眸色有些奇怪,但很快灑脫的笑容從眼底蕩漾開來:“右手是做俗事的,吃飯更衣出恭都用右手,皮糙肉厚,要畫出有靈氣的畫,當然要用矜貴的左手。”
他說得如此理直氣壯,李治也無話可說。
等李治的病痊愈,鳳鳳來找他,笑意明亮得有些晃眼,似乎有什麼得意的事情:“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什麼地方——”
李治話音未落,已經被鳳鳳不由分說地拽起胳膊往外跑。
天色剛亮,長安一百零八坊的坊門才打開,路上行人稀少,而天地竟然如此之大,馳馬行走在晨曦中,陽光在馬蹄下跳躍。
馬停在長安城郊,眼前是一座樓閣。
鳳鳳意氣風發地拉著李治:“走,我們上去!”
兩個少年同上高樓,遠山沉浸在霞光與飛鳥的翩翩色彩中,一派俊朗錦繡。伸手就能碰觸到天際浮雲,連山川河流都變得渺小,人更成了天地間的一顆塵埃。
“怎麼樣?風景不錯吧。”鳳鳳眉宇張揚,敞開的衣襟下是潔白的胸膛,他還拎了一壺櫻桃酒,當他仰頭喝酒時,酒水順著頸脖流到衣襟上,讓他的衣衫濕了一大片。
群山如潑墨,鳳鳳狂放的姿態仿佛目空一切,但嘴角帶笑,讓人難以生厭。
他一隻手拎著酒壺,斜倚欄杆,朝李治做出一個邀約的姿勢。
不由自主地,李治也伸出了手。
晨曦照在他們身上,兩個少年都眼神明亮,衣襟華美,每一寸肌膚與呼吸都是朝陽裁剪而成的青春。
“雉奴,天地如此曠大,以後我們要一起去最高的樓閣,喝最烈的酒,看最遠的山。”鳳鳳大笑,一掌重重擊在李治的手掌上!
手掌被拍得微微發痛,連靈魂也微微震動。
李治迎向那朝陽般燃燒的眼瞳,明亮得沒有一絲陰霾的臉龐,他昂起下頜:“好。”
河山如此壯美,天地如此遼闊,少年的誓言回蕩在群山之間。誰也不曾想過,世事無常的秋涼。
盛夏很快過去,秋意一點點滲入青石小路,蝴蝶也漸漸隱匿了蹤跡。這一日,李治閑來無事在禦花園中散步,看到一個宮娥模樣的女子用紙在折著什麼。
聽到腳步聲,女子立刻起身朝他行禮:“晉王殿下。”
“你會折鳳尾蝶?”李治看到她手中的鳳尾蝶,仔細地看了眼前的女子一眼。她穿著宮中常見的石榴裙,唇紅齒白,笑容落落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