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滕王閣(3 / 3)

李治的眼睛不好,無法親自寫信,於是點了點頭。

自從麟德三年的泰山封禪歸來,朝臣們已經習慣了天後的身影從簾幕後施施然走到台前。她精力旺盛而聰明果敢,漸漸贏得了朝臣們的信任,對朝中政務的影響力絲毫不亞於天子。

天後的信函到了洪州,令人意外的是,滕王卻毫無收斂,甚至比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漸漸的,滕王的奢靡到了令人吃驚的程度,他花費黃金數十萬兩,用數千名工匠在洪州建造樓閣,隻為了玩賞飲酒用。

幾年來多處蟲災,糧食歉收,民間已經不允許釀酒了,宮中也節儉用度,為天下楷範,皇親國戚也紛紛效仿。朝中禦史上奏彈劾滕王,激憤批評滕王驕奢無度,不僅讓舞姬日夜陪伴宴飲,而且一擲千金,將喝不完的酒倒進贛水之中。

天後終於大怒,下令滕王來長安解釋此事。

誰知道滕王散漫一如從前,得到詔令竟然姍姍來遲,直到四個月後,才來到長安。

“皇叔建造的閣樓豪奢,花費萬金,如今洪州正遭受蟲災,百姓隻能節衣縮食,想要一口濁酒而不得,皇叔怎能將美酒倒入江水之中?”李治的聲音有幾分中氣不足,但仍然顯得嚴厲。

聽到天子的責備,滕王非但沒有如同一般臣子那樣惶恐認罪,反而滿不在乎地輕佻反問:“陛下召我來長安,就是為了問我此事?”

李治氣得呼吸一窒,冷冷站了起來:“還不止此事。洪州典簽崔簡的妻子鄭氏[1],皇叔又作何解釋?”

滕王的眼神黯淡下來,像被雲層遮住了的明月,一輪輝光冷冷熄滅。

這次,滕王沉默了一會兒,半晌才冷笑:“陛下既然相信這是真的,還要我解釋什麼?”

說完這句話,他竟然不理天子,轉身便走。

“站住!”李治的聲音微微喘息,神色中帶著濃濃的失望,眼中似乎有東西閃動,“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人都會變。”滕王的腳步頓了頓,頭也不回地說,“臣倒覺得,不是臣變了,而是陛下變了。”

“……”李治喉嚨裏湧上一股腥鹹,手氣得微微發抖,這些日子來他風眩之症日益嚴重,太醫叮囑不能勞神,更不能動怒,可與滕王這一見麵,幾句話便讓他頭痛欲裂。

鹹亨四年,天皇天後下令拆除滕王閣,將滕王貶為滁州刺史。

此後六年,滕王不曾來過長安。

上元二年,重陽節時,天子與天後帶著隨從官員,從大明宮來到芙蓉園休養。園中菊花盛放,鮮車健馬,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這一年各州各地的收成好,李治的病也略有好轉,在光線明亮的時候,眼睛有時也能模糊視物。

他停留在一匹高大俊美的白馬前麵,不知想到了什麼往事,突然問左右:“滕王如今怎樣了?”

旁人不知道天子為何過問起被冷落許久的皇室宗親,但還是有人回答:“滕王在滁州並無政績,仍然與美酒美人相伴,他的水墨丹青聲名越來越大,儼然已經成為了一代書畫聖手。”

“對對!百姓們都說,‘滕王蛺蝶江都馬,一紙千金不當價’。”

……

聽到朝臣回稟滕王的情形,天子的眼底微微拂過一陣暖風。

“如今荒年已過,國庫私庫都倉廩豐實,將滕王閣重新建起來吧。”李治沉吟片刻,“另外,將滕王調到隆州。”

隆州是西南重鎮,川蜀氣候溫潤,適合休養身體,也遠離了朝堂紛擾。

天氣越來越冷,李治的身體每況愈下,冬日飄下第一場雪時,李治對身邊的女子說:“朕想去隆州一趟。”

正在看奏折的媚娘詫異地抬起頭:“陛下身體一直沒有大好,怎麼經得起路途顛簸勞頓?”

平時李治很少駁斥媚娘的建議,但這一次他固執地堅持:“朕想趁著身體還沒有虛弱到無法離宮,去一次隆州。”

最近不知為何,他經常夢到往事,夢到故人,夢到早逝的母親,威嚴的父皇,還有當初少年銳氣的滕王。

十六歲時,他們擊掌為誓,去最高的樓閣,喝最烈的酒,看最遠的山。他失約了。

後來滕王說:“陛下,有機會的話到宮外去看一看。”

他想,是去看一看的時候了。

媚娘將手中的奏折放下來,她在李治眼裏也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陛下一定要出宮,也不能去隆州。當年臣妾有件事一直不曾告訴陛下……宮中有流言說,當年高祖皇帝對太宗殺兄奪位之事始終耿耿於懷,所以留下遺詔,命滕王繼位。”

燭火驚心地一跳,李治的眉目好像被灼傷了一樣:“荒誕!”

他霍然站起來,胸膛微微起伏。

“的確荒誕,臣妾也不信;滕王也許沒有異心,但他底下的人是什麼想法,卻不得而知,這些年陛下疏遠他,對他未必是壞事。”媚娘的話語清晰從容,卻又驚心動魄,“滕王聰穎過人,也明白這一層道理,才能詩酒風流至今。”

李治氣得手腳冰涼,眼前陣陣發黑,媚娘來扶他,也被他一抬手推開!

往事曆曆在目,他終於明白,為何其他皇子與諸王都在讀書學治國之道時,滕王卻獨自一人去畫畫;為何幼時那樣擅長騎馬射獵的人,長大後卻從未拉過弓,那右手腕上的傷痕,李治不敢去想……

滕王一直笑得那樣毫無陰霾,隻因為他比任何孩子都要早慧。當初在雨中他那古怪而悲哀的神氣,都驟然湧現在李治腦海裏。

李世民是最威嚴的天子,也是最無情的帝王。

文治武功的天賦,都如嫩草被掐斷,滕王那恣意到隨心所欲的青春,曾經讓李治羨慕的自由,背後是血腥的猜忌。

這些年滕王冷淡疏遠,李治隻以為是時光和距離衝淡了年少的情誼,讓他們愈行愈遠……原來,他始終不曾明白,滕王真正回避的,是他的帝王之心。

李治給滕王寫了一封長信,沒有人知道信的內容是什麼。但聽說滕王拿著信,一連幾日沒有再飲酒放縱。次年春天,道路上的冰雪剛剛融化,滕王回長安來探病,宮殿上還有經冬的殘雪,滕王一身青衫如同春日先至。

李治病容憔悴,但見到他時眼睛亮了一瞬,朝他笑了笑:“滕叔。”

這一次滕王沒有冷嘲熱諷,而是像小時候那樣,行過禮之後坐在床邊。兩人離得近,滕王的鬢角也有了白發。曾經鮮衣怒馬的長安少年,已經外任二十多年了。

因為帝王畏寒,炭火還沒有搬走,宮殿裏格外溫暖,李治給滕王準備了櫻桃酒,他自己也破例喝了兩杯,原本蒼白的麵頰顯出微微的紅潤,滕王很快有了醉意,將靴子一脫:“外麵下著雪,我不走了,今日就和陛下抵足而眠。”

李治笑著點頭,吩咐太監:“替滕叔準備一床被褥。”

這一夜風雪漫天,兩人抵足而眠。

滕王醉眼朦朧地躺下,突然在黑暗中翻了個身:“我隻是心疼你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

一夜的烈酒仿佛要澆透殿外三尺寒雪,這些年來,叔侄之間有太多的誤會,心中有太多的塊壘。

滕王很快便睡著了。李治躺在他身邊,幼時的玩伴手足溫熱,像是在日漸流失的歲月之下,還有一顆滾燙的赤子之心,不曾改變。

臨別之時,李治突然說:“滕叔回了隆州之後,再替朕畫一幅河山圖吧。”

滕王回過頭來,眉宇間的意氣已不再少年,但輪廓仍然俊美,鳳目好看地彎了起來:“遵旨。”

細雨如絲,滕王瀟灑一拜,轉身離去。

那幅河山圖畫了很久,直到又一年大雪紛飛,才送到東都洛陽。

不知為何,滕王自己沒有來,據說是他故地重遊,在洪州滕王閣下種地,擔心幼苗畏懼寒冬,便逗留了些時日。這些多年過去,滕王仿佛仍然是那個任性的少年。

對他來說,天子的邀約,也許真的不如幾根草重要。

此時李治已經病得很重,雙眼已不能視物,讓太監替自己將畫展開:“滕叔畫了些什麼?”

太監小心翼翼地展開畫軸,露出錯愕的神色:“這……是一幅空白卷軸。”

冷汗頓時從太監的臉上流了下來。陛下聖旨讓畫畫,滕王竟然用一幅空白卷軸來敷衍?

還有句話太監沒敢說,若要說一句大不敬的話,卷軸上倒像是被人胡亂踩了兩腳,有幾個歪歪斜斜的腳印,抹也抹不掉。

“什麼也沒有……?”李治怔了怔,良久,突然起身來到窗前。

太監等了許久,也不見天子動彈,那人影仿佛凝固成了天地間沉默的雪山,太監不禁擔心地喚了一聲:“陛下?”

“替朕收起來吧。”李治轉過身來,擺擺手。這一瞬間,太監愣了,如果他沒有看錯,在帝王的眼角那微微閃動的東西,是淚光。

雪花落在洛陽宮殿前,像是朝露般的人生,轉瞬融化。

最後那一夜,雪下的很大,媚娘一直緊緊握著李治的手,仿佛要用溫熱的手掌掐住冰冷的死神。朝臣們哭泣的聲音,炭火燃燒的聲音,簌簌落雪的聲音,都隻顯得宮殿格外寂靜。

李治彌留之際,突然望著虛空中的黑暗,喃喃說:“他不是不會畫,他是不願意畫……朕小時候和他約定過,去最高的樓閣,喝最烈的酒,看最遠的山……可是,朕坐上了這龍座,隻怕此生……有負此諾了。”

恍惚中,李治看到舊時情形,滕王從風雨中策馬而來,頭上和身上都是雨水,笑容卻一點兒也沒被打濕。

他說:“雉奴,我來接你。”

一滴淚從帝王的眼角落下,失神的眼睛緩緩合上。

永淳二年冬天,唐高宗李治駕崩;消息傳到隆州,一個月後,滕王去世。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2]。

自安史之亂爆發以來,戰火燃遍了大江南北,火光、鮮血、離別都被那一場戰爭的寒冬席卷掩埋,大唐王朝沒有在寒冬中死去,終於堅持到微弱美麗的早春,開始重建樓閣與人心。

滕王閣在戰火中有所損毀,殘樓仍然挺立,晨曦落在這座焦黑的閣樓上,一片金色璀璨,依稀遙見當年的風流華彩。土地上新草綠意破土,甚至開了幾朵不知名的小花。

“終於到了!”

一行人從冬天走到春天,總算來到了洪州滕王閣,琳琅停住腳步,緊張而興奮地東張西望:“將軍你說的是不是真的?東西到底在哪裏?”

裴昀讓她陪著葉鏗然,自己和祝靜思分頭尋找,閣樓下仔細找尋了整整一圈,甚至連長滿青苔的石縫下也沒有放過。

終於,當他走到樓閣的背後,最為背陰的地方,他看到了一株雪白的草。

不仔細看,就像是野草間一抹殘雪,白得近乎透明。

它纖弱而細小,高貴而野蠻地生長,如同那些生長在人心之中,微弱得近乎幻想卻又無法放棄的希望。

裴昀俯下身來,當他的手撫上葉片的一瞬間,溪水折射的清淺陽光也落在草葉上——蒼白的葉片緩緩舒展開來,美得讓人一時忘記了周遭的世界,難以描述它究竟是何種模樣,那樣簡單而又那樣瑰麗,仿佛不曾遺漏季節的任何細節,頑皮的古木新芽,清純的溪水桃花,燃燒的烈焰晚霞,潑墨的雨後青山,沉默的蒼穹星空。

它像一滴晨露倒映了世界,又像一隻眼睛,映出了天地的模樣。

“找到了。”裴昀抑製住聲音的顫抖。

這是傳說中能治療眼疾甚至失明的宓雪草。

在氣勢恢宏的閣樓之下,種植著一份小小的牽掛與希望——滕王始終沒有放棄的那個希望——帶著深宮中日漸蒼白的帝王,帶著記憶中那個清澈的少年,走入這錦繡山河中,親眼看一看。

這才是當初滕王執意大興土木的原因。

也是那個大雪飛揚的冬天,滕王未能前往帝都的原因。

宓雪草要每日汲取晝夜交替時的溫潤曦光,但又絕不可暴曬,需要臨水潮濕處土地的滋養。於是,滕王命人仔細計量,在水邊建造閣樓,用高大的樓台丈量陽光,給予它最適宜的養分和水土。

宓雪草的生長需要百年。

雖然明知道等不到那一天,滕王還是不願放棄這份奇跡。那一年冬天格外寒冷,他親自日夜看護宓雪草,助它熬過寒冬,自己卻感染了風寒病重,無法前去洛陽。

也就在那一年,未能成行的見麵,成為了永訣。

世間並非沒有東西能羈絆風的瀟灑,隻是風停留時,天地寂靜,無人傾聽罷了。

少年曾經約定過,一起去最高的樓閣,喝最烈的酒,看最遠的山,後來李治失約了,他便連他的份一起,走遍天下山川河流;再後來,李治失明了,他便開始大興土木,建造了這座恢宏的閣樓,用一塊一塊的磚石,去壘建心中的希望,等待奇跡生長。

更多的時候,他在寂靜高樓獨自飲酒,遙祭往聖先賢;他在山中孤身長嘯,夜尋隱者風雪。

這是一個兒時的約定,滕王用一生來踐諾。

曾經,十六歲的李治拿著一幅畫兒,皺眉搖頭:“你這幅風景畫上怎麼什麼都沒有?不帶這麼糊弄人的。”

“我畫啦。”滕王搖著折扇,“而且我用了最好的墨。”

“什麼墨?”

“……”

滕王還說了一句什麼,李治當時沒有聽清,後世的史書也不曾留下任何痕跡。但百年之後,閣樓上仍有風和雨的唱吟,閣樓下仍有知己同行的腳印。

那時,少年滕王將折扇“啪”地收起來,朗聲而笑:“我的腳步。”

以我腳步為墨,為你寫下詩意河山。

注釋:

[1傳言滕王行事荒淫,風流無度,竟然把下屬官員崔簡的妻子鄭氏召到府中,意欲非禮,卻被鄭氏用鞋履打臉,成為坊間笑談。

[2]此詩為王勃的《滕王閣序》(全名《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中的詩篇,文中另有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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