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戰春來苦,孤城日漸危。
——唐·張巡《守睢陽作》
一
張巡相信自己活不過今晚了。
四萬大軍兵臨城下,他帶著數千衣衫襤褸的士兵,迎戰烏雲般席卷而來的敵軍。
城樓之下,巨大的木柱一下一下撞擊著城門,也一下一下撞擊著張巡的心門。滾滾濃煙燃燒,張巡喉嚨幹渴,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
不斷有士兵墜落城頭,不斷有鮮血染紅磚石,火把從城頭投了下去,慘叫聲從雲梯上傳來,但更多的人衝殺上來。
“迎戰!”張巡厲聲大喝,“把床弩推上來!朝東南方向射箭!”
……
大型床弩能發出十尺長箭,射到四百步開外,哪怕是叛軍用轒轀車攻城,也能輕易射穿車身!
長箭如羽射了出去,敵軍的轒轀車紛紛翻倒,嚴整的陣形暫時被破壞。
“再射!”
身下這座孤城屹立在叛軍的包圍中,沒有救援,沒有糧食,甚至很久沒有從外界傳來的消息,城被圍得水泄不通,封死如鐵桶。
張巡白日用火攻守城,阻止叛軍攻城;夜裏帶人突襲敵營,自己衝殺在隊伍的最前方。這座孤城屹立在叛軍的包圍中,奇跡般地堅守了六個月。
但,就算是奇跡,也有用盡的時刻。
“張禦史,南邊的城牆守不住了!”
“東邊已有敵人攀爬上來!”
……
一座座雲梯豎立,叛軍正在悍然攀登。從城牆投下去的利箭、石塊、火把,都被潮湧而至的軍隊淹沒,睢陽城像是海上的孤舟,隨時都會覆沒。
這已是城中糧草斷絕的第七日。
天已黃昏,黑暗正一寸寸吞沒遠山,張巡死死握著手中的刀,渾身衣襟都被汗水與血水濕透,他的腳像被鐵水澆鑄過一樣,釘在城牆之上,不肯後退。他有些絕望地想,這,就是最後的結局了嗎?
暮色中的孤城靜靜佇立,城牆上血跡斑駁,沒有懸念的戰場仿佛一張無聲的畫紙,漸漸被黑夜吞噬殆盡。
就在這時,張巡耳邊突然傳來士兵們的大喊聲:“糧草車!城東有糧草車!”
張巡的第一反應是難以置信,在城東目力能及的地方,數百輛糧草車正蜿蜒行進而來。
是援軍來了?!
狂喜讓張巡心頭跳動,絕境中再次泛起了一絲希望,可很快他的心又墜入了穀底——數百輛糧草車在睢陽城外不過一裏的距離,攻城的叛軍也發現了糧草車,很快作出了反應。
叛軍兵分兩路,一路繼續攻城,另一路朝糧草車衝殺而去。麵對裝備精良的騎兵,糧草車就如同俎上魚肉,隻能任人宰割與瓜分,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洗就在眼前。
很快,叛軍對糧草車形成了合圍,而且包圍圈越縮越小,就在這時,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傳來。
“轟——!”
烈焰衝天而起,像是滾燙的夕陽傾翻在大地上。
幾百輛糧草車在殘陽下熊熊燃燒,原本漸漸吞噬大地的夜色也被驅退,那光芒狂傲得太過明亮,仿佛要以一己之力對抗所有不可改變的法則。圍攻的叛軍離糧草車太近了,他們的包圍圈縮得越小,越密不透風,此刻所受的衝擊就越大,砂石混合著人馬斜飛出去,一片慘叫哀嚎。
——原來,這些糧草車裏所裝的,並非糧草,而是火藥!
唐時已有火藥,但遠未大規模地運用於戰役中,懂得用火藥作戰的名將屈指可數,麵對突如其來的爆炸與烈火,叛軍幾乎毫無防備,損失慘重。
“張禦史!你看城西!”士兵大聲喊。
張巡猛地轉頭,然後,他看到了自己一生都難以忘記的景象。
從睢陽城頭俯瞰,能遠望到寬闊大地之上,強烈的色差衝擊著人的視線,就像一軸壯美、詭異而驚豔的圖畫在血腥的戰場揮毫,在天地間濃烈地潑墨——城東是一片金紅色火海煉獄;而城西的天際如海般深邃幽藍,夜色初降,樹林道路都沉浸在靜謐的露水中。
一彎淡白色的新月映照下,數百輛糧草車正徐徐行來。
張巡從震驚和驚喜中回過神來,大聲命令士兵:“偵察兵立刻輕騎出城,西門一探虛實!”
“是!”
偵察騎兵很快回到城下,西門緩緩打開。真正的糧草車依次行入,竟然沒有護送的騎兵,隻有一個戴著鬥笠的趕車人。
趕著糧草車的人一身月色,身穿農夫的粗布衣服,隻見他摘下鬥笠,單手執韁,暮色中一雙眼睛如寒潭星辰,光華攝人。
連身經百戰的張巡,也突然心生莫名的敬畏。
“籲——”對方勒住馬韁,露出燦爛的笑容,“張禦史,給你送糧草來了。”
“隻有……閣下一人?”張巡實在無法想象,剛才那可怕的誘敵與反擊,此刻閑庭信步地驅車入城,那聲東擊西的奇謀,深入孤城的膽略,都出自這樣一個年輕人之手。
“我隻是個跑腿的,金主在這裏。”高大修長的人蹺著腿,朝車裏做了一個手勢。
粗布簾子微微掀開,一個梳著辮子的嬌憨少女好奇地探出頭來,拍手說:“終於到了!”隨即興奮地跳下車,仰頭朝車裏說:“葉哥哥,你下來,我接著你!”
一隻蒼白的手扶住少女的胳膊。
那走下車的,竟然是一個失明的年輕人。
青衫人神色冷峻如冰,眼神毫無焦距地看著前方,膚色也顯得過於蒼白,身形卻是軍人般的修長筆直。
“閣下是……?”張巡難掩神色中的震驚。
“我姓葉,來自複州。”對方聲音清冷。
複州竟陵郡葉家,是大富之家。當年開元全盛時期,宰相張九齡在位時安撫民生,藏富於民,小戶人家也倉廩豐實,中原望族更有豐厚的積累,安史之亂爆發後,國難當頭,朝廷糧草補給不夠,也多次向這些大家族籌款籌糧。
可惜因為戰火阻隔,即便中原幾大世家有心支持前方軍隊對抗叛軍,錢糧也往往無法運送到前方。
這一次,糧草竟然送到了睢陽,而且一下子就是數百車糧食。
士兵們開始從車上往下搬糧草,他們驚喜地發現,車裏裝的東西遠比他們想象的多。除了糧食,還有八百匹布,五百長槍短刀,許多珍貴的治傷草藥。
“幾位雪中送炭,救了睢陽城上萬百姓,請受張巡一拜。”張巡正要拜下去,突然臂間一麻,那趕車的年輕人慵懶地打了個哈欠,似乎也沒怎麼動作,卻穩穩阻止了他的長揖。
“你也不用謝我,”對方的眸子深邃帶笑,“糧草隻夠支撐三個月,能解燃眉之急,但解不了城中長久之困。”
他唇角笑意像春日多情的遠山:“另外,我並不是為了幫你才來睢陽,而是來找人的——你可見過一個穿綠衫的女子?”
二
“這是我的未婚妻,我接到確切消息,她如今就在睢陽城。”年輕人從懷中取出一軸畫像,畫上的女子綠衣婷婷如荷,腰間掛著一把殺豬刀。
張巡仔細端詳畫像,終究抬起目光,搖了搖頭:“我從未見過閣下畫中的女子。”
隨後,他又詢問了身邊的將領和士兵,都沒有人見過。張巡將畫軸交給貼身近侍:“所有來領糧食的百姓,都請他們來認這幅畫像,問是否有人見過!”
“是!”那名侍衛接過畫,滿麵塵灰血漬,仍依稀可見眉眼俊秀,但給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他接畫的手不大對勁。
軍人風吹日曬,大多不拘小節,身為張巡的貼身侍衛,也是經曆過生死沙場的,卻戴著一副手套,嚴嚴實實裹住了自己的雙手,一寸皮膚也不外露。
——他的雙手不能見人,是有什麼隱衷?
不斷有百姓排隊來領糧食,個個都搖頭說沒見過。
終於,一位農夫看著畫像撓撓頭:“我好像見過這個姑娘,穿綠衣裙的,腰間掛著一把殺豬刀——和這把刀挺像,對,很像。她懷裏還抱著一隻鵝,”他撓了撓頭,“但那是去年的事情了,就是張禦史率兵剛進城那會兒。”
再問他細節,時間太久他也記不清了,當時兵荒馬亂,他也不記得具體在哪裏,隻說女子懷中抱著鵝,那鵝羽毛油光水滑,長得很精神。
鵝?
白衣年輕人沉吟片刻,目光掃過人群,最後落在張巡臉上:“張禦史,我想在城中叨擾些時日。”
黃昏時分,張巡讓士兵為幾人收拾了一間房屋,雖然簡陋,倒也還寬敞。
“戰時條件艱苦,委屈幾位了。”張巡望向裴昀,恭敬拱手,“還未請教閣下尊姓?”
“有點麻煩呢,”對方微微一笑,眸子幽深如潭,“我是個死人。”
冷風吹進屋子,就在張巡一臉錯愕時,年輕人露出燦爛的笑容,瞬間將所有夜涼與陰影趨散,他瀟灑地隨手指了指屋內端坐的冷峻青年:“開玩笑的,我跟著土豪跑腿,當然跟他姓了。”
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一臉“生是土豪的人,死是土豪的死人”的堅貞表情,讓葉鏗然額頭的青筋不由得跳動了幾下。
天色已晚,張巡和士兵們也不多逗留,很快起身告辭。
簡陋的屋舍被燭光映得溫暖。
“趕了這麼久的路,終於有地方可以休息了!”琳琅高興地伸了個懶腰,在屋子裏四處走動,邊轉邊問,“那個張巡是什麼人?將士百姓都很服他的樣子。”
“張巡是個奇人。”裴昀笑吟吟打了個哈欠,“安祿山興兵叛亂時,戰火燒到河南真源縣,他帶著不願投降的百姓,興起義師。”
張巡前半生從來沒有打過仗,甚至從來沒有摸過刀劍,可他率領的散兵遊勇漸漸變成精銳之師,竟然讓叛軍接連吃下敗仗。堅守雍州數月之後,他又帶兵轉移到睢陽,越戰越勇,成為了叛軍最大的噩夢。風雨飄搖的河山中,張巡堅守睢陽,唐軍旗幟不倒。
人並非生而懂得戰鬥,但一旦舉刀反抗,就會越戰越勇。
“在戰爭和絕境中,每個人都會變。但張巡一介書生,突然懂得用兵作戰,險境中數次以少勝多,仍然有些匪夷所思。”裴昀轉向葉鏗然,“方才的聲音你聽到了?”
葉鏗然點頭:“聽到了。”盲人的聽力總是比常人敏銳的。
方才幾人正在閑聊時,窗外隱隱傳來有節奏的敲打聲,但仔細聽去,又好像隻是風聲。
張巡肯定也聽到了。
“你們在打什麼啞謎?你們都知道些什麼?”琳琅好奇地跑過來,撒嬌地摟住葉鏗然的腰,少女的手臂溫軟,葉鏗然被她摟得動彈不得,聲音清冷:“別鬧。”
“葉哥哥,告訴我嘛!”琳琅本來要纏著他打破沙鍋問到底,見葉鏗然眉頭微皺,不由得擔心起來,著急地問:“葉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了?頭暈嗎?胸口悶嗎?你哪裏不舒服?……”
“被你吵得頭疼。”葉鏗然神色雖冷,卻耐心地任由她摟著亂摸額頭和胸。
這時,一個少年從窗口跳了進來,頭上還粘著幾根稻草,麵容和裴昀極像,心無城府地吐槽:“爹!為什麼你們都能正大光明地進來,我卻要趁天黑偷偷摸摸地進城?”
“那是因為——”裴昀眸子裏星辰灼灼,笑著揉了揉少年的頭發,“你和我長得太像了。”
“哈?”
裴昀嚴肅地說:“你爹我耍帥的時候,怎麼能有一個英俊程度不相上下的你在旁邊?”
“……爹你夠了!你是怕我變出原形嚇到人吧!”少年惱怒地擺擺頭,用力把自己的腦袋從對方的大手中鑽出來。他名叫裴大少,並不是人類,自小被裴昀收養,十分依戀這個不靠譜的爹。
之前在城東驅趕滿載火藥的假糧草車誘敵的,就是他。
“大少,幹得漂亮!”裴昀大笑,伸出長臂把裴大少勾到懷裏:“來來,今晚給爹暖腳!”
夜深了,琳琅和裴大少都已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突然傳來清冷的聲音:“睡不著?”
裴昀睜著眼睛側過頭,看到葉鏗然筆直地躺在月光裏,雙手一絲不苟地放在身側,無論何時,他都是最為標準的軍人。
“嗯。”裴昀望著黑暗的虛空。
葉鏗然沉默了一會兒:“祝姑娘不會有事的。你再不強迫自己休息,體力會透支。”
為了今日一戰,裴昀已經四天沒有合過眼了。睢陽城是一座被叛軍包圍的孤島,帶著糧草入城,哪怕他是天下名將,也艱險萬分。單說製作火藥就危險重重,用硫磺、雄黃、炭與硝石混合製造百車火藥,確保安全萬無一失,隻怕這些天來裴昀繃緊的心弦就沒有一刻放鬆過。
對於冷淡沉默的葉校尉來說,這樣關心的話語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裴昀露出大大的笑容:“葉校尉,難得你這麼肉麻,好了,睡覺了睡覺了!”他翻了個身,抱住身邊一隻巨大的白虎——裴大少入睡後變回的原形。
若是初次看到的人,隻怕要被這威風凜凜的白虎嚇暈過去,但裴昀似乎早已習慣,很自然地把頭枕在毛茸茸的虎肚皮上。過了一會兒,他從雪白的虎毛中探出一張同樣雪白的臉:“不對啊,葉校尉你剛才怎麼知道我沒睡著?”
“我聽到你呼吸聲不勻。”葉鏗然緩緩睜開眼睛,雖然看不見東西,但眸子仍然美如清潭。
“所以你是在陪著我失眠嗎?”
“……”葉鏗然額頭的青筋跳動了幾下,終於忍無可忍地側過身去,“滾。”
三
第二日,天還未亮透。叛軍經過之前的慘敗,不敢再輕易攻城,隻按兵不動。城下一片黑壓壓的寂靜,有種山雨欲來的驚心動魄。
裴昀找到張巡時,對方正在指揮士兵安放城防武器。長夜的清光照在城牆上,青磚間還殘留著昨日苦戰的血跡。
戰事漫長如夜,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是盡頭,但所有將士都在各司其職,日夜堅守。
裴昀來到張巡麵前,見對方正在擺弄一件“拒馬”,武器體積雖不大,不過鐵齒排列精巧,稱為巧奪天工也不為過。裴昀眉頭微聳:“你打算出城作戰?”
張巡眼皮一跳,抬起頭來。將領之心,原不該輕易被人看穿。
可不等張巡說話,裴昀的注意力似乎被別的什麼東西吸引了,他伸手探向張巡的肩膀,好奇地拈起一隻軟殼螺。
那是一種河邊常見的螺,似乎是農家用來養鴨或鵝的。張巡原本想著心事,聞言也不禁愣了一下:“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養鵝的螺……
多年前在真源縣做官時,張巡在溪水邊曾經撿到過一隻小鵝,鵝翅膀受了傷,那時他還是多愁善感的書生,心中柔軟,他替小鵝包紮好傷口,帶回家中養了數月。
若非戰火蔓延至身邊,他或許仍在庭院裏寫字聽雨,養鵝自娛吧。
“張禦史?”裴昀叫了一聲。
沉浸在回憶裏的張巡一時間並未回過神來,他恍惚覺得,自己的人生被那場戰火橫劈為兩半,上半生,他詩書風雅,或許比別人多幾分傲骨,但和殺人打仗毫無關聯。
當太守命令他出城迎接叛軍的那一晚,他徹夜難眠,汗水沾濕了衣衫,亂世之中,文弱書生能有什麼用處?那日天明之時,他穿戴整齊,來到護城河邊準備自殺殉國。
秋風蕭瑟,冰涼的河水沒頂而至,他悲哀卻並不後悔,他不曾有過遠大的誌向,也沒有在官場左右逢源的天賦,家國破敗,他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不過是有尊嚴的死而已。
肺裏嗆進了河水,就在他的意識漸漸模糊時,周身卻突然熱起來。像是有火焰在水裏燃燒,炙烤得他全身發燙,眼前血紅的一片,像是鮮血,又像是烈焰,那顏色漸漸在水中融開,占據了整個視線……
失去知覺往水中沉下時,他恍惚看見,一枚紅色的羽毛輕輕地,像刀刃一樣插入了他的胸膛……
“張禦史?張禦史?”
裴昀一連叫了幾聲,張巡才回過神來:“啊?”
裴昀隨手把螺扔掉,明亮的眼睛給人一種奇特的信心:“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你做,跟我來。”
見識過他作戰的謀略與手段,張巡不敢怠慢,立刻打起精神跟在他身後。
兩人從城牆回到營帳,裴昀讓他屏退左右,一臉嚴肅地壓低聲音,左顧右盼問:“你這裏有沒有紙牌?”
“什麼?”一瞬間,張巡差點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把牌拿出來,我們來打牌吧!”年輕人一派氣定神閑,把打牌說得如此理所當然,讓張巡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蟬在營帳外聒躁地鳴叫,像是同情悲慘的睢陽主帥。
張巡後悔莫及,摸牌的時候,有種自作孽不可活的挫敗感。被騙回營帳打牌已經夠倒黴了,更倒黴的是,他的運氣也不好,不一會兒,隻見裴昀又甩下一張牌:“胡了!”
張巡心中掛念戰事,打牌自然心不在焉,一連輸了好幾把。他搖頭苦笑:“你手氣真不錯。”
“打牌靠的可不是手氣。”裴昀笑眯眯地說。
“那靠什麼?”張巡不恥下問。
“臉皮。”
“……”
裴昀把牌重新洗好,朝張巡做出“請”的姿勢:“這一局,你覺得誰輸誰贏?”
“我自愧臉皮和牌技,皆不如君。”張巡黑著臉答。
見裴昀笑而不語,他忍不住起身拱手,問出心中的疑問:“剛才你怎麼看出來,我想出城作戰?”
“喔,”裴昀抓了滿手牌,“‘拒馬’這種兵器不太常見,它是對付騎兵戰馬的,如果隻是守城,不需要這種獨特的兵器;而且城頭守衛的士兵衣襟都是左肩沾濕,夜深露重,說明夜裏他們北望放哨,如果隻是守城,不需要如此看重敵軍主營的風吹草動。”
他說話時神態悠閑,筆直的長腿舒展,根本就像一個流連於酒肆與賭場的風流公子,但張巡驀然倒吸了一口涼氣,隻覺得心驚。
似乎知道對方還想問什麼,裴昀邊打牌邊隨口說:“出城作戰,你有幾分勝算?”
張巡精神一振,立刻挺直腰身:“被動防守是死路一條,糧草最多隻能支撐三個月,入冬後仍會斷絕,隻有出城作戰才有一線生機。我和叛軍交手幾百次,了解他們的實力,他們人數雖多,但士兵們不適應河南的氣候,很多人生病水土不服,士氣十分低落,我曾以兩千兵力打過贏過他們一萬人。”
“嗯嗯,”裴昀扔了一張牌下來,身形優雅地微微前傾:“還聽說你曾經詐降騙了尹子琦六十匹馬。”
張巡苦笑摸了摸鼻子,點點頭,突然意識到對方說得沒錯——假象,誘敵,甚至詐降……正是這些“詭道”,讓他在叛軍壓城時一次次堅持下來,一次次死裏逃生,險中求勝。
“昨天尹子琦大敗,士氣必然受挫,相反我軍有了糧草補給,士氣正旺,加上新一批的‘拒馬’打造成功,是該在城外交鋒一場,挫敵銳氣了!”說道這裏,張巡眼底精光一閃。
似乎被胸膛中的熱血激蕩,他站起身走到營帳的沙盤前,用樹枝劃出一條弧線:“前鋒在城外交戰時,我再帶著睢陽主力部隊五千人,從這條線路繞到叛軍後方,直搗尹子琦大營!”
裴昀把牌洗好,隻是慵懶地看了他一眼,問了他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叛軍為什麼要打睢陽?”
張巡神色一頓,有些意外對方的問題。
睢陽是唐軍與叛軍爭奪的戰略要衝,它牢牢遏製著江淮糧道,叛軍隻要能攻克睢陽,就可以直下江淮,斷絕大唐的財稅與糧草補給,釜底抽薪剿滅唐軍。而唐軍堅守睢陽,則能阻止叛軍南下,拉長叛軍的戰線,與河北、河東與關中遙相呼應。
“如果此刻的天下是一局棋,那睢陽,就是棋眼。”張巡回答。
裴昀點了點頭,似乎是肯定了張巡的話,他也站起身來,走沙盤前麵,嘴裏還叼著一張牌,隨手指了一個地方:“那這裏呢?”
張巡一怔,沒有明白對方的用意,那處城池他再熟悉不過,正是當初他苦戰不敵,被迫撤離的地方——雍丘。
“這裏是雍丘。”張巡如實回答。
“可以屯兵多少?”
“大約四萬。”
這句話一說出來,張巡他抬起頭,隱約意識到了什麼:“你的意思是……”
“如今河南大半都為叛軍所占領,雍丘東接襄邑,北臨杞州,有糧草源源不斷供給的路線,是屯兵的首選。尹子琦四萬大軍在城外十裏紮營,本身就不合常理,既然睢陽的戰略位置如此重要,安祿山對睢陽誌在必得,也就不會隻派兵四萬——如果我估計得不錯,此刻雍丘應該還有四萬大軍,與睢陽城外大軍一明一暗,成呼應之勢。”
張巡驟然一驚,後背刹那間被冷汗濕透。
裴昀似笑非笑的眼睛,分明隻是盯著沙盤,卻仿佛倒映出戰場殘酷的烽火,千瘡百孔的河山。
“尹子琦是一個能忍的人,你與叛軍交手過數百次,自認為已經洞悉他的實力,殊不知他等待的也許正是這一刻——你兵強馬壯士氣高漲,而他暫處下風。
“隻要你主力出城,八萬叛軍就可以前後夾擊,剿滅唐軍,長驅直入,占領睢陽。”
說話間他伸手在沙盤上一抹,原本銅牆鐵壁的陣勢,仿佛蛋殼般不堪一擊,被輕輕一推,就在那人的微笑裏,轟然坍塌!
這一刻,滿身冷汗的張巡有種錯覺,眼前這個人,對屍橫遍野的戰場早已熟悉。他是踏著累累白骨活下來的人,千軍萬馬都在他眼底。
“別忘了哥舒翰的六十萬大軍是怎麼敗的,”裴昀轉過身去,高大的背影幾乎遮住了日光,“潼關失守,並非敗在士氣,而是敗在心浮氣躁。如果不能戰勝,就隻能拖延,睢陽守一日,就是勝一日,睢陽守一城,就是守天下。”
“你究竟——”張巡愕然脫口而出……手心盡是劫後餘生的冷汗,眼前的戰局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清晰到有些悚然……仿佛身在萬丈懸崖的山巔,有人白衣負手,將群山指給他看。
站在他眼前的,究竟是什麼人?
不等張巡回過神來,副將南霽雲心急火燎地掀開營帳簾子:“張禦史!守城的床弩出了毛病,將士們都不會修,還是要找白侍衛——”
“知道了。”張巡適時打斷了副將的話,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還未開口,卻聽裴昀頭也不回地說:“你見過我未婚妻,而且還受過她的恩惠——為何說謊?”
張巡錯愕地張了張嘴,但對方並不給他繼續編造的機會,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她打造的兵器,我全都認得。
“夜裏城中有敲擊聲,那是打鐵的聲音;剛才走上城牆,我更加確定。她打造的輕型“拒馬”,能靈活地移動,拒馬上的刀尖能恰到好處地刺破騎兵的馬掌,令敵軍人仰馬翻;她鍛造的床弩,能發出十尺長箭,射到四百步開外——她若不在城中,誰給你這些武器?”
四周安靜,張巡良久無言以對。
這些兵器,是守城最堅固的壁壘;替他打造這些兵器的人,是他能守城至今的最大助力。
幾百場仗,無數奇兵利器,都出自那個女子之手。
“兵器的確是一位女子給我的。”冷汗從張巡臉上流下來,他咬了咬牙,終於下定了決心,“我帶你去見她!”
四
古木參天,樹下綠意四濺。
打鐵的熔爐散發著熱力,女子身姿亭亭,露出雪白豐腴的手臂,有節奏地打鐵,一下又一下,火星四濺。
“靜思……?”裴昀的聲音微微發顫,難掩心緒起伏的急切。
聽到腳步聲,女子回過頭來,一張陌生而似曾相識的麵孔。
不是靜思。
出現在他眼前的女子,竟是張巡身邊那個戴手套的俊秀“侍衛”!隻不過那時她穿著士兵的衣服,娉婷身形裹在鎧甲之中。
烈日之下,隻聽張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阿娥是個奇女子,她在睢陽幫我良多,不願別人知道她的身份,我也就替她保守這個秘密,並非有心欺瞞。”
不是靜思。
竟然不是靜思……裴昀的腦子裏有些亂,連日來的疲憊突然襲上心頭,他直覺地知道,不對,一定有哪裏不對——
走過萬水千山,他隻差一點就可以見到她,但這最後的阻礙,卻仿佛比之前的所有艱難險阻還要棘手焚心。
從火爐裏散逸出的熱氣包裹著裴昀周身,突然,胸口一陣撕裂般的劇痛!
刹那間,裴昀隻覺得傾斜的天地都朝自己撲來,女子打鐵的聲音那樣刺耳,像是一下一下敲在他的胸膛上,讓胸口幾欲炸裂。裴昀踉踉蹌蹌想轉身,卻眼前驟然一黑,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女子的麵孔。
她一身荊釵布衣,用蘸水的巾帕為他擦拭額頭,舉止溫柔婉約,像不勝涼風的蓮花開在仲夏:“好些了嗎?”
清風在窗前逗留,屋子裏的陳設格外簡陋。
“這是哪裏?”裴昀猛地坐起身。
“是我家。”張巡推門走進來,有點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剛才你突然暈倒了,嚇我一跳,可能是鐵爐周圍的熱氣太重,很多人都受不了,我不該帶你去那裏。”